步尘容轻而易举地推开祠堂沉重的大门,用的是那只仅剩的手臂,另一只垂在身体的一侧,毫无生气,伤口虽然已经愈合了,但是缺少的那截骨头,永远也不可能再生长了。
  和外面的寒冷不同,里面放着样式古旧的暖炉,正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步尘安搓着手,轻车熟路地小步跑了过去,窝在旁边的软垫上烤火。
  见此,步尘容无奈地笑了一下,抬手示意聂秋也坐过去。
  理好衣摆,坐下来之后,聂秋恍如福至心灵,仰头朝祠堂的顶部望去。
  密密麻麻的棺椁就悬在上面,漆黑的,绘有暗金色的步家家纹,用粗大的锁链固定,纹丝不动,沉默地凝望着步家的兴衰,见它被万人推崇追捧,见它在众人的心中淡去。
  那些棺木中的都是步家历代家主,步尘缘的遗体回到步家之后,兴许也是其中一个了。
  聂秋这么想着,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看向坐在他对面的步尘容。
  他们之间有个低矮的桌案,上面铺了层颜色暗淡的绸缎,绸缎之上,又有一个状似于舆图的东西,线条横纵交错密布,山河湖海的纹路隐于凸起的星位中,通体呈紫棠色,泛着浅淡的金色光芒,有如无意间撒下的繁星,剔透明亮,仿佛是用紫玛瑙精心雕刻而成的艺术品。
  但这肯定不是什么简简单单的摆设,步尘容既然将它放在此处,就肯定是有用的。
  聂秋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将他们在镇峨打听到的消息大致和她讲了一遍。
  他有意没有说出昆仑二字,一笔一划,用手指写了出来。
  然后,田家人找上了你。步尘容顺手让昏沉沉睡过去的步尘安靠在自己的身上,沉思片刻,说道,如果她真的是田家后人,那么,你无须担心她会对你造成不利。依我所见,她应该不会在这种地方骗你。田家窥探天命,长期以往,也会遭受反噬,田家的家规又与步家不同,后人即使不想当天相师也是无妨的,所以一些人会选择另谋出路。
  步家的反噬表现在被所驱使的厉鬼侵蚀,至于田家,我曾听说过,田家许多赫赫有名的天相师都在窥探天命的过程中,在卜卦的过程中,突然陷入迷失,从此疯疯癫癫,心智全无。她继续说道,是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还是因为看到的东西太多,没人知道。
  你口中的那个田家人,兴许正是因为以前经历过这些,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聂秋凝视着面前的步尘容,问道:那你呢?你现在所做的一切不也是在窥探天命吗?
  对于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步尘容如此答道,我本来就走向了灭亡,它一直都在那里,我现在的举动不过是让它也朝我迎过来罢了,聂秋,你真的不用担心我。
  她想了想,准备换一个轻松的话题:她既然提到了三大天相师世家,就必然绕不过青家,我以前鲜少听到青家的传闻,田家呢?田家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东西?
  步尘容终究还是问到了这个问题,铜铃中的虚耗一言不发,将选择权交到了他的手里,让他自己选择,到底是将残酷的事实说出口,还是要她永远活在幻梦之中。
  聂秋莫名想到了另一个人,田挽烟。
  田挽烟身在田家,身边因为卜卦而陷入疯魔的人数不胜数,她见过太多了,久而久之,她的性格也在这样的环境下渐渐地成了今天这样,要活得痛快,不要活得清醒的样子。
  但步尘容全然是一副不在乎的模样,她不在乎所谓的后果,不在乎生前死后的苦痛,她就是要知道真相,知道前路去往何方,知道末路到底何时到来,然后她会扫榻相迎。
  一个是对这世间仍有留恋的人,一个是对这世间全无留恋的人,想法自然不同。
  聂秋闭了闭眼,一字一顿,说道:青家从未覆灭过,他们是生者,他们是死者,是赢家,也是输家,时至今日,他们仍旧行走在生死的边缘,就在此时此刻,就在这里。
  之后,他将田挽烟告诉他的那些秘辛全盘托出。
  步尘容抬眼看向聂秋身后的半空中,一红一青,红莲二鬼正盘膝悬在那里,脖颈上缠着绘有繁复术法的锁链,似是感觉到她的视线一般,旋过身,低头看了过来。
  然后,莲鬼忽然睁开了紧闭的双眼,漆黑如墨的血液从它眼眶中流出,在脸颊上久久地停留,堪堪垂在它下颚处,将落未落在那双全然是黑的瞳孔中,并蒂莲盛放又枯萎,诡异中透着一股圣洁,仿佛能够看破一切虚妄,容纳春秋四季,天地八荒。
  它的嘴唇动也没有动一下,步尘容却知道它笑了。
  笑着,说:这虽不是你我第一次见面,却是第一次以这样的身份见面。
  步家的家主,幸会。它的声音冰冷,缓慢,像蜿蜒爬行的蛇,吾乃青家家主,青君。
  聂秋什么也没听见,只看见步尘容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青君。步尘容将这两个字反复地念了又念,终于,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问道,我听闻青家未过三代便毁于一旦,难道您就是百年前青家最后的一任家主吗?
  她想说,百年啊,普通的魂灵不过两三年就会被欲念所侵蚀,完全失去理智,再过五年,最多五年,就会将前尘的一切往事忘得干干净净,形同傀儡,在天地间漫无目的地游荡。
  霞雁城的谢慕是个意外,他天生就是当天相师的那块料,又有四方开天镜守魂,所以才能勉强维持住理智,没有去碰活人的生魂,没有见血,也没有陷入癫狂的境地。
  可是面前的魂灵却说它是百年前,第三代青家的家主,怎么可能?
  吾知晓你在惊讶什么。青君淡淡地说道,神情虽是平和的,眉眼间却有股浓郁的邪气,那些事情,吾也不是全然记得,况且,如果能够时时刻刻都能保持清醒,二十年前的惨状就不会发生。只论这一点,青家欠下的人命是永远也还不清的。
  那么,聂秋所说的,都是真的了?是您选择了渊哥,而不是他选择了您?
  青君道:吾比较中意他。只不过,看来步倾山还是选择了步尘缘作为家主。
  步尘容深深地呼吸,又吐气,反复几次才使情绪冷静下来现在还不是追问的时候,她提醒自己,有些东西,有些关于步家的、青家的东西,不是聂秋该知道的事情。
  想明白之后,步尘容先是起身向青君行了一礼,说道:此前晚辈多有得罪,希望您不要往心里去,刚才的问题,也劳烦您为我解答了,之后晚辈还要许多话要问您。
  青君料想她是心有顾忌,于是颔首示意,没有多说什么,重新闭上了那双眼睛。
  紧接着,步尘容看向聂秋,略带歉意地说道:抱歉,我之后与青家家主还有要事相商,所以只能让生鬼代替它跟随你了,如果遇到无法解决的事情,以铜铃告知我即可。
  聂秋点头表示理解。
  步尘容揉了揉太阳穴,思索片刻,说道:前些日子,我算了算你和方教主的卦象。我知晓你体谅我,没有追问我与青家家主的那番对话。人人都有无法言说的秘密,你我亦然,所以我也不追问你了,只将结果说与你听罢,至于怎么做,就是你的事情了。
  聂秋,你之后的命数,我完全看不见,恐怕也没办法帮上什么忙了。她说,不过别的事情,我仍然可以窥探一二。比如,方岐生此行没有危险,不过会遭遇变故,直接影响到他之后的命数,我说不上是好事,也说不上是坏事,只能说是好坏参半吧。
  至于覃瑢翀的事情,我能察觉他那头左支右绌,像是遇到了什么麻烦,然而我从未和他见过面,只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他,也无法推算他那件事的结局到底如何。
  我知晓了,多谢。聂秋提醒道,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凡事都该以自己为重。
  他话已经说到这里了,无论步尘容最后做的决定如何,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了。
  步尘容沉默着点了点头,目光飘忽,随意地从面前做工精致的舆图上一扫而过。
  然后,她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煞白,甚至是知晓莲鬼就是青家家主的那一刻,她的表情都没有像如此这般惊愕,也没有像这样的忧心忡忡。
  舆图上似乎呈现着一种奇特的卦象,至于是哪里奇特,寓意又是什么,聂秋不清楚。
  这万象舆图,是田家的东西。步尘容并未解释她是从哪里得来的,皱着眉头,说道,移星易宿,龙蛇起陆,星辰汇聚,四象翻覆,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卦象。
  你知道上一次出现这样的卦象是在什么时候吗?见聂秋答不出来,步尘容好像也没有想从他那里得到答案,咬了咬牙,语气带笑,是那种不敢置信的、自我怀疑的嗤笑声,我从古书里看到过,上次出现这样的卦象是在黄帝与蚩尤的那一战,也只是两象颠倒罢了。
  放在以前,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信的。她边抬手去晃睡熟的步尘安,边说道,但是,我的长生,你的重生,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情聚在一起,反而显得它正常起来。
  步尘安迷迷糊糊地醒了,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如同梦游一般的,坐直了身体,半阖着眼睛,倾身朝万象舆图的方向靠过去,聂秋都怕他会打翻桌案,但他的脑袋在即将磕在边角尖锐的高山上时,猛地停住了身子,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僵在了半空中。
  随即,他从厚实的棉被中伸出了小手,轻轻地,点在了某个地方。
  步尘容从始至终都是静静地看着,直到这时候才抬手托住了步尘安的身体,将他重新揉进了棉被中,小孩儿就像是根本没醒过似的,很快就靠在她身上重新睡了过去。
  事态不对劲。她指了指步尘安之前碰过的地方,说道,有什么东西在向那里靠拢,就在今夜,终于聚集在了一起,引得星象颠倒,天地失色,所有人的命数将会因此改变。
  步尘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没有直接说出口,只是道了句:那里,绝对不要去了。
  聂秋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万象舆图上,山河皆相似,又有线条密布,若不是极其熟悉,曾亲自踏过这人间山河的人,很难看出那上面的方位。
  但是聂秋只一眼就知道步尘容所说的地方是在何处了。
  是那个承载了他漫长回忆的地方,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皇城,邀仙台。
  第181章 、难遇
  田挽烟是被清晨的第一缕光所吵醒的。
  她稍作收整, 揉了揉被膈得酸疼的腰际,留下一小袋碎银,拿起行囊, 推开破旧不堪的木门,沿着记忆中的方向,踏过泥泞的小路, 和车夫在村口碰了面。
  聂秋昨夜好像不在此处,至于去了哪里,田挽烟猜测是和步家相关的地方, 毕竟他所持的是步家的铜铃, 封雪山脉又离此处不远, 他想顺路去看一看也是正常的。
  但是,步家明明已经覆灭了,理应一个人都没有,他又是如何和步家扯上关系的?
  这样的念头在田挽烟的脑中一闪而过, 直觉告诉她,聂秋身上藏着很多秘密。
  不过她不感兴趣, 也不想知道,所以她很快就将这样的念头抛掷脑后, 在车夫的搀扶下进了马车, 喝了杯清水,吃了些糕点垫垫肚子。
  阳光熹微, 山间的空气格外清新,透过层层珠帘流进了马车内, 将一片金黄的稻穗铺陈开来,田挽烟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侧头靠在窗棂旁, 双眼微阖,闭目养神起来。
  这或许是她最后清闲愉快的时光了,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如此。
  聂秋其实已经很礼貌了,田挽烟想着,他听到自己田家的身份时,最多只是惊讶。
  如果交到其他人手中去评判,想必大多数人都无法理解她的选择吧。
  会辱骂她,会责备她,会将她钉在耻辱的柱上,从道德仁义的方面去批判她。
  田家人窥天命,到了中年的时候就会经常产生幻觉,这种情况会随着卜卦次数的增加而愈发严重,到了后面,别说情绪崩溃了,很多人会从田家那座悬崖上一跃而下,干脆赴死。
  田挽烟的母亲就是如此,崩溃地大哭着,疯狂地大笑着,又哭又笑,拽住她的袖口,要她永远不要再踏进田家,要她永远也不要接触卜卦之术,田挽烟那时候年仅十一岁,看见这副场景都吓懵了,半天缓不过神来,母亲又硬要她做出誓言,她就只好哆哆嗦嗦地应了。
  然后,那个女人满意地笑了,转身打开窗户,从窥星阁上一跃而下,死了。
  如果那些人经历过那场地狱般的场景,又会怎么想呢?
  什么救世啊,什么替.人.消灾啊,将灾厄渡往彼岸啊,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田挽烟睁开眼睛,眉眼中透着一股天然的冷意,有嘲弄的意味。
  而她的叔父,那个一向温吞的男人,这一代的田家家主,田翎,就是她最不能理解的那种人,不过,纵使不能理解,田挽烟依然敬佩他,敬佩他那坚定如磐石的意志力。
  四十,田家后人能活到这个年纪的,而且经常接触卜卦之术的,几乎没有。
  尽管每次和田翎见面的时候,他总是一副淡定从容的模样,但是田挽烟见过太多田家人因此疯狂的模样,自然知道田翎的理智从很久之前就在崩裂,也不知道何时会彻底坍塌。
  将聂秋介绍给他,让他知晓,这正是那个他算过惊世一卦的聂家子嗣,并且现在已经半只脚踏进了天相师的门槛,还与步家、青家都有渊源,会不会给他带来一点慰藉?
  田挽烟抚着手腕上的银镯,想,要是能将田翎从那种濒临癫狂的状态中拉出来就好了。
  不过,这应该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情吧,她又想,听说田家、步家、青家,几乎每任家主都难逃此劫,毕竟,得到了多少,就要付出多少,那些家主,没有一个人能够得到善终。
  想到这里的时候,田挽烟听到马车外的车夫喊了句聂公子,便适时地止住了思绪。
  她撩开珠帘,眯着眼睛瞧了瞧,发觉聂秋是从村长住处的那个方向过来的。
  神色虽然如常,眼中的光芒却晦涩复杂,好像是在考虑什么事情,又好像有点焦躁不安。
  田挽烟看着聂秋踏上马车,抬手给他沏了杯茶,问道:聂公子吃过早饭没有?
  聂秋点头称谢,顺手接过了那杯热腾腾的茶,嗯,随便吃了些东西垫了垫肚子。
  想必是在村长家里吃过的早饭,田挽烟心里有了底,也没有再继续追问。
  马蹄声响起,马车缓缓向前行驶,就如前几日一样,仿佛没有任何不同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