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未来不可奢求,他不能够选择生,顾华之想,他唯一能够选择的是死。并不是心血来潮,他在一天夜里写好了遗书,那上面写着,如果可以选择,他希望挑一个良辰吉日,希望风风光光地死去,希望世人心中的顾华之永远都不是那个百病交缠的顾华之,而是那个濉峰派大弟子,扶渠羽士,唯一的华光
  无法用这双脚丈量天地万象,那就让他化为吹融冰雪的第一缕春风,待他死后,将他的遗体放进火中,烧不尽的沉入水中,让灰烬随风而去,踏过山河万里,最后被南下的寒流冻结,于是他又可以静悄悄地等在某个地方,待到寒冷过去,冰雪又消融。
  掌门向来都偏爱顾华之,自然点头应允,答应了他的请求。
  他想死在最好的年纪,在月光或日光的沐浴中,在花簇铺就的枕席上咽下最后一口气。
  本该如此的。
  如果,如果医师最后留下的一线生机不是入渊,如果入渊未曾出世,如果掌门在得知了消息之后没有让他前往霞雁城,如果他彻底失去了对生的渴求,如果他没有遇见覃瑢翀。
  如果这些事情没有发生,他的生命本该终结在他想要停止的那一刻。
  因为身体原因,顾华之能够食用的东西很少,近乎苛求,所以他也不常出远门,最远的地方都止于那一场又一场的宴席,与他无关的热闹和喧哗。
  现在,霞雁城成了他去过的最远的地方。
  掌门忧虑他的身体,所以派了聪明机灵的虚风子和他同去,只不过,别说是掌门,顾华之和虚风子也没有料到他们会在临近霞雁城的山林中走散,而顾华之又全然没有方向感,在树林中兜兜转转,终于想起师弟叮嘱的那句话,让他迷路了就到高处呆着。
  很遗憾,虚风子人生地不熟的,一时半会儿也没有找到他这个迷路的师兄。
  顾华之在树梢间蹲伏了接近两个时辰,腿脚酸软,没等来虚风子,却等来了一阵越来越近的厮杀声,兵刃交接之间,还有虫类细细簌簌的爬动声,诡异又惊悚。
  他早就看过画像,很轻易就认出了那个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透露着贵的少年。
  是覃家的那位少爷,身侧带着入渊,从遥远的地方护送而来,却在入城之际被半路杀出的劫匪困在这里,左支右绌,应付得很是艰难顾华之的目光在装有草药的特殊木盒上久久地停留,想,这位小少爷恐怕是想不到竟然有人在这里藏了这么长的时间。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顾华之居高临下地看着,恍然间发现他就是那个渔翁。
  而这覃家的少爷就是待宰的羔羊,全然不知他正送上门来,直愣愣地往虎口里走。
  如果这时候出手,他肯定反应不过来,覃家是驭蛊世家,尽管有傍身之技,看他现在这副疲倦的模样,顾华之认为,如果自己真的出手了,他兴许都不会有反应的机会。
  和他对峙的劫匪中,鱼龙混杂,什么门派的都有,解决掉他,拿走入渊之后,稍微动点心思,将这杀人的罪名随便栽赃给一个小门派就可以,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掌门在临行之前也对顾华之说过,无论用什么手段,拿回入渊,之后由他摆平一切。
  顾华之虽然身体欠佳,武功却毫不逊色,门派众人都说他隐匿起来的时候像片羽毛,无声无息,随风而动,他藏在这里,按理来说应该不会有人发现的。
  然而,情势紧急的情况下,那位小少爷却莫名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忽然抬起了头。
  他没有惊出一身冷汗,只是很平静地和覃家少爷对视,暗暗觉得奇怪,心里莫名其妙地升起一种奇怪的情绪,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让这人的生命不至于终结在此时此刻。
  顾华之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问,你多久结束?
  树下的人摇摇头,对面的攻势猛烈,很快,他的注意力又被强行拉了回去。
  再往后的事情就都知道了。
  顾华之落下树梢,覃瑢翀以为他想要帮忙,说了句那就有劳了,就将后背交给了他,而他茫然地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这才意识到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淌进了这趟浑水。
  只不过,他原本以为自己会站在覃瑢翀的对面,结果却是站在了覃瑢翀的身后。
  顾华之本不欲这么快就和覃家的人搭上关系,虚风子说过,等到了霞雁城他们再仔细商量该怎么办,是威逼还是利诱,用怎样的手段将入渊这味草药从覃府钓出来。
  结果,事与愿违,不仅是提前扯上了关系,还顺道救了覃瑢翀一命,被他殷勤相待。
  他侧眸,静静地看着覃瑢翀为他介绍霞雁城的趣事,在入城的路上,竟也不觉得无聊。
  这位覃家小公子哪里知道,自己这个皎若芙蕖的扶渠羽士,可不是他想象中那般纯良。
  并非毫无心机。
  顾华之想。
  他一举一动,皆有所图谋。
  第189章 、紫坛
  什么?
  虚风子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那个表情一直很冷淡的师兄, 望了望不远处的覃府,压低了声音,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 语气怪异:大师兄,你的意思是,那个覃瑢翀把你带到了霞雁城, 还让你在他家门口等着他?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不会是露馅了吧?
  露馅应该还不至于。一树烟柳下,顾华之的声音几乎微不可察,比鸟鸣声更轻, 他本来是邀请我进去的, 为了不让我们此行的目的暴露, 我假意推辞,婉拒了他。
  我之所以要在这里等他,是因为,他这一路上问我来霞雁城有没有别的事情要做, 我说无事可做,他就邀请我和他一起游遍这霞雁城。顾华之垂了垂眼, 再次抬眼的时候,目光已经从虚风子的身上移开, 望向树梢间筑巢的燕。
  覃瑢翀兴许不知道, 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在他身上。
  他和其他任何一个心怀歹意的劫匪一样,只是为了入渊而来。
  那味被誉为百年难得一见的草药入府之后, 覃家很快就放出了消息,说已经将其熬作汤药, 但是,所有人都很清楚,覃家向来谨慎, 除非萧无垠来到霞雁城,鉴过了草药的真假,他们才有可能将其入药,一味不知真假,不知好坏的药草,覃家是不会贸然使用的。
  碧绿的,带着股清香的柳条间,顾华之半个身子都隐在其中,他心想,其实他并不在乎入渊的去向,也不在乎是否能够得到,不想他死的从来都不是他自己。
  他不在乎自己的生死,甚至希望能够早日结束,可其他人却耿耿于怀,想要他活着。
  虚风子。顾华之忽然唤道,如果我没能将入渊带回去,会发生什么事情?
  一路循着顾华之的踪迹找过来,早已累得气喘吁吁的虚风子,听到他这话之后,只觉得心惊肉跳,浑身发冷,猛地抬起了头,说道:大师兄,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师父,师叔,还有师弟师妹们,都盼着你能够早日恢复健康,我们都将你视作引路的明灯,你知道的。
  可是,当初的那位医师,也没有说过入渊能够让他痊愈,只说了个含糊的词:也许。
  师弟的回答是在顾华之的意料之中,他心中喟叹一声,嘴唇动了动,正想说点什么,却听到远处传来了脚步声,细碎的,急切的,是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于是顾华之便将那些多余的话咽了回去,出言提醒道:你该走了,覃瑢翀已经过来了。
  虚风子点点头,很是担忧地看了一眼顾华之,旋身隐在了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覃家的少爷走得近了,用一种好奇的目光,侧着身子,偏头去瞧他在看什么,顾华之心里觉得好笑,他其实什么都没有在看,柳枝间的燕子在筑巢,他看的不是筑巢,他只想感受一下那种活着的,并非安安静静,而是喧闹的,能让人心烦的纷扰,他其实很喜欢。
  像覃瑢翀这样的人,从出生起就是健全的,身上是长期浸染在万丈红尘中的熏香,明明什么话都还没有说,却像是已经叽叽喳喳说了许多话,连一个微小的动作都是鲜活的。
  顾华之的手指触碰上那些泛着丝丝凉意的柳条,是很柔嫩的触感,尾端的绒毛是软的,柔弱的,长成的部分却是凹凸不平的,鱼一样的鳞甲,坚硬又有韧性,他稍稍翻过手腕,将那些组成翠绿屏障的柳条拨开,腾出了空隙,在身边留了一席之地,让覃瑢翀过来。
  覃瑢翀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图,眼睛亮亮的,唇边带笑,俯下身子,几步钻了进来,肩膀在顾华之的手臂上撞了一下力度很轻,他很快就撤了回去,顾华之的下盘很稳,身形丝毫未动,满腔心绪却被冲散了,忍不住想到,为什么覃瑢翀能够很轻易地露出笑容呢?
  掌门总说他该多笑笑,但从顾华之十五岁的那天起,他的情绪就一直很淡,近乎漠然。
  山中无闲事,从刺破黑夜的晨曦出现在天边的那一刻,到蝉鸣鸟叫,从溪水的潺潺声,再到日薄西山,山间的风愈发寒凉之际,一切就又都静了下来,没什么值得欣喜的,也没什么值得悲伤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宴席自不必说,热闹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只有栖身俗世,落入红尘的人,才能够轻而易举地露出欢喜或是悲伤的情绪吧。
  顾华之收回视线,和身侧的覃瑢翀对视,说道:走吧。
  若你想要将我带往尘世,那就让我瞧一瞧,寻常人所经历的悲欢离合到底是何物。
  在濉峰的时候,所有人对顾华之这个大师兄都是小心翼翼的,满心仰慕,又不敢触碰,生怕俗世的东西惊扰了他,于是从来不将外界那些新奇的东西给他看,总觉得,无论是情情爱爱,大喜大悲,都会使芙蕖般清白的人变得污浊,他就是一直被锁在这样的神坛上。
  然后,覃瑢翀转身就将他带去了赏春楼。
  烟花之地。顾华之将这四个字在唇齿间慢慢咀嚼,只觉得新奇。
  和他以往遇到的姑娘不同,濉峰派的师妹们,个个谦逊恭敬,皇城的闺中小姐们,个个矜持内敛,而这赏春楼的姑娘们,却热闹得很,仿佛不知道累,也没什么顾忌,伸手摸他的发尾,笑盈盈地问他一些奇怪的问题,好像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而是认识了很久的友人。
  顾华之坐在这群莺莺燕燕之间,耳畔都是欢声笑语,他的话术很差劲,而她们说的都是自己不知道的东西,所以顾华之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偶尔应几声,勉强回答一些问题。
  覃瑢翀似乎有些生气,顾华之有所察觉,却不太明白他为何生气。
  但是,覃瑢翀在为他解围。
  顾华之顺从地跟着他站起身,取过鱼尾冠,拿过紫坛剑,想,兴许他觉得自己不喜欢这样的场景,诚然,他确实是不太习惯,不过并不讨厌。
  临走之际,名为翡扇的美艳花魁,十分从容地笑着,打圆场般的说道:期待覃公子下回再来和我彻夜畅谈唐寅的真迹。
  他常来此处。顾华之和覃瑢翀踏出赏春楼的大门,垂眼看着他握住自己手腕的手,慢慢地想着,所以其他人对他很熟悉,很亲近,那些打趣的玩笑话也是家常便饭。
  什么时候,濉峰派的师弟师妹们也会这样主动靠近他呢?
  顾华之听着覃瑢翀的道歉,背过手,活动了一下被抓得生疼的手腕,说道:无妨。
  这位覃家的少爷,接下来带他去的地方是梨园。
  不得不说,当顾华之知道覃瑢翀平日里还会去听戏的时候,是有些吃惊的,想来他也是被外表所蒙蔽的人,真以为覃瑢翀就是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流连于花丛之中,经常被长辈训斥的轻浮性格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这霞雁城中的人,都是诚心诚意将覃瑢翀当作最普通不过的人来亲近的。
  他覃家下任家主的身份,腰缠万贯的家境,好像都是过眼云烟罢了,不值得一提。
  眼见着覃瑢翀动作熟练地将花生酥塞给小孩儿,小孩儿笑眯眯的,一溜烟就跑去准备吃食了,顾华之在旁边站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说道:你和这里的人关系很好。
  毕竟是在这里长大的。覃瑢翀转过身,对他笑了笑,回应道,霞雁城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十多年的时间都足够和这里的一草一木混个脸熟,更别说是人了。
  不是的,顾华之摇摇头,心底忽然涌起了奇异的情绪,想要再接近覃瑢翀,想要知道他的过往,想要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做到和其他人都打成一片的,想要将面前这个人看得透彻他生出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好奇心,兴许还有一星半点的羡慕和嫉妒。
  他轻声说道,这很难得。
  戏台上的唐明皇连声叹气,暗自垂泪,捏着嗓子唱道:妃子呵,常记得千秋节华清宫宴乐,七夕会长生殿乞巧。誓愿学连理枝比翼鸟,谁想你乘彩凤返丹霄,命夭!
  顾华之倾身上前,取过覃瑢翀之前递给他的蜜橘,用手指缓慢地转动,冰冷的蜜橘贴在他温热的掌心中,逐渐染上了温度,被捂得像一块光滑圆润的暖玉。
  可他终究没有剥开,只是拿了一会儿,捂得热了,便搁下了。
  离开梨园的时候,天色渐晚,大街小巷都挂起了灯笼,盈盈的浅光照亮黑夜,比天际的明月繁星更加明亮,是暖的,烛火映在衣袂上的时候有种燃烧的错觉。
  小贩的叫卖吆喝声,情人间的窃窃私语,孩童嬉笑打闹的声音,风吹动烟柳的沙沙声,湖水兴起波澜时温吞的声响,高悬夜空的星与月,云下的万象,将寂静的黑夜彻底打破,只留喧闹,只留繁华,来来往往的行人忽然之间就有了面孔,变得生动而鲜活。
  这是顾华之度过的,第一个并不寂寥的夜晚。
  他头一次生出一种感觉,足下便是山河,头顶便是星月,人生在世,图的不过是这些。
  覃瑢翀说,如此动人的戏曲,不听才叫枉费了时间。
  顾华之柔和了眉眼,止住脚步,转身看向身侧的,与自己并肩的这个人。
  如何形容他那时候的感觉呢?
  像是孩童时被掌门奖励了糖,剥开放入口中时那种甜腻的味道;像是一觉睡到了天亮,推开窗棂的时候却正巧看见霞光漫天,火红的朝阳从山的另一端缓缓升起;像是听见了雀鸣鸟叫声,打开房门时才发现原来是燕子在屋檐下筑了巢,见着了人也不知道害怕。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说完那番他琢磨了许久的长篇大论之后,他以多亏了你,我今天过得很愉快这句话来收尾,然后就开始等面前的覃瑢翀给他回应。
  然而,覃瑢翀直愣愣地盯着他,目光灼灼,一言不发,看得顾华之甚至有点紧张。
  直到覃瑢翀摆手示意顾华之过去的时候,他才稍微宽心了一些,依言凑过去,想要听听覃瑢翀是怎么想的,也想知道他刚刚为什么会愣神,难道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