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秋顿了顿,回过身来,腰间的含霜刀发出轻微的声响,散发着能够让魔教的众人感到胆寒的凌冽气息,但他的目光只在方岐生的身后稍作停留,似乎是在确定他没有带剑匣。
  方岐生确实没有带四时剑匣,他给足了诚意,就是为了证明了他今天不是来找麻烦的。
  于是聂秋的手指也从刀鞘上放了下来,他放轻了声音,侧眸问道:方教主有何事?
  那一瞬间,方岐生以为他可以用充足的理由说服面前的人,因为聂秋看起来并不像排斥魔教的样子,至少还能够和他好好交流,他想,不知道聂秋还记不记得多年之前,他们曾在望山客栈见过一面,在短暂的同路后,又因为各自的原因分道扬镳,再无机会交谈。
  但是他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宴会的主人便派人请聂秋回去了,毕竟他可是坐镇的大人物,怎么能随意离开宴会方岐生望着聂秋的眼神,隐约察觉到他走出大堂,只是为了有一星半点喘息的机会,或许只有寂静才能让他感到安心,但是自己却将这一点时间也剥夺。
  来寻人的侍女越来越近了,方岐生只好后退几步,重新融入了黑暗之中。
  聂秋很配合,甚至没有往他的方向多看一眼,应了一声,便走了过去,再不回头。
  这就是方岐生第一次尝试,也是他最后一次尝试了。
  之后,温展行罔顾了不成文的规矩,杀害青龙门门主安丕才,方岐生的师叔。
  他怒不可遏,情绪沸腾到一个节点之后,反而逐渐降了下去,让他的意识清醒到可怕,他清醒地意识到,正道和魔教永远也不可能有互相理解的一天,直至死亡尽头。
  随即,方岐生带着周儒,还有醉欢门的段鹊,在众目睽睽之下闯入了武林大会。
  方岐生本来想趁此机会解决温展行,要他血债血偿,然而,聂秋用含霜刀挡的那一剑彻底将他的所有念想都粉碎,他只好夺走了那柄象征着头筹的玉剑,在所有人面前折断,像是要折断这些所谓侠义之士的脊梁事实证明,他也做到了,用全身而退来说明了一切。
  安丕才曾说过,他比起常锦煜来说,心气不足,手段也不足以震慑正道。
  但是安丕才死后,方岐生挑起了正邪两道的纷争,这世间是战场,鲜血是昙花,刀剑相交时的嗡鸣是号角,惨叫声是擂鼓,而他亲手将帷幕拉开,从此争斗便永不停歇。
  聂秋受正道所托,跟随各方势力前往黄府,让黄盛葬身于烈焰,烧得辨不清面目。
  于是方岐生就在后推波助澜,有意将线索提供给温展行,要这个自诩正义的侠客去看看他心中所谓的真实,到底从哪一刻变得虚假,要他和聂秋彻底决裂,互相怨恨难解。
  他冷眼旁观这场闹剧,眼见着聂秋陷入死局,眼见着温展行成为新的替罪羊,他心里是没有任何动摇的,就像,他想,就像聂秋在他面前无数次染血的神情,冷淡的,漠然的,好像不是血沾在了他脸颊上,而是雨水落了上去,惊不起他眼中潮水的片刻震颤。
  那是万念俱灰的神情,方岐生很熟悉,因为他每次面对清澈的溪水时就能看见。
  不是觉得人命轻浅,只是因为麻木了;不是慨然赴死,只是因为没什么可以失去了。
  现在,所有人都告诉方岐生,那个曾经与你缠斗数年未决出高下,比你更加熟悉你的宿敌,是你无比信任的右护法,是你愿倾心相待的枕边人,怎么不叫他觉得荒谬?
  既然黄盛还活着,那么安丕才肯定还活着,兴许线索尽头的常锦煜也还活着。
  方岐生想,如此不合常理的事情都发生了,那么,聂秋的事情好像也没那么难接受。
  他委实很好奇,为什么黄盛明里暗里会替聂秋说好话,为什么季望鹤在他的记忆中从来就没有松过口,却在聂秋成为了右护法之后,就连脾气都收敛了许多。
  他还很好奇,为什么那个看起来无欲无求的大祭司,这一次会选择和他并肩而行。
  黄盛仔细看完过后,从神像上跳了下来,落在地面上,很快就直起了身子,和方岐生商量道:不就是一句镇昆仑,守玉楼吗?我们不是早就从张双璧口中得知,此处与昆仑脱不了干系吗?这种刻字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现在最要紧的是从这些顽固不灵的村民口中得到一个最重要的消息,开启昆仑的钥匙在何处,常锦煜又到底进没进昆仑。
  方岐生承认,这世上竟然真的有比死而复生、和宿敌交往还要来得离奇的事情。
  他很想问一句昆仑到底是什么,他又是什么时候和那个早就断绝来往的镇饿王友好相处的,以及,为什么要说常锦煜在昆仑,黄盛口中的昆仑真的是他想的那个昆仑吗?
  但是现在还不是问的时机,方岐生想,他刚刚的问题太多了,实在容易引起注意。
  唯有一个办法获得黄盛的信任,最简单直接,那就是说出能够解决问题的答案。
  方岐生抬眼,重新看了看那尊枕在花簇间的神像,心里忽然生出一个主意。
  玄武,此处可有纸笔?他问道。
  唐琢回道:禀教主,属下无能,之前的那封信还没来得及递出去
  黄盛说过的,这地方犹如天堑,如果不是当地人带路,根本不可能走不出去。
  没想到,倒是在这种时候给他提供了便利。方岐生面上不显,将那封信从玄武手中要了回来,拆开微皱的封口,展开宣纸的那一瞬,他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念头,好像在偷看自己所写的信一般,是一种隐秘的感觉,当然,那种念头也就一闪而过,他很快便不去想了。
  在他意料之中,是写给聂秋的信。
  所幸少年时候的方岐生也不是个喜欢黏糊的人,信里只是将情况提了提,正好可以和方岐生现在所掌握的线索相对应,末尾又问了一句聂秋那边的进展,说的东西都很正常,方岐生却能够轻易看出,这不是他正常写信时能够有的措辞,字里行间都透露着一股亲近。
  玄武找来了纸笔,方岐生蘸了蘸墨,没有犹豫太长时间,提笔添了一句话。
  聂秋。他如此写道,不知我何时才有幸再与你共赏山色。
  黄盛过来的时候无意间瞥了一眼,五雷轰顶般的,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看了看方岐生,问道:你难道就是用这种技俩骗走聂秋的吗?这些话你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
  弯弯绕绕,所表达的意思不过就这么一句话,我想见你,你什么时候来找我。
  方岐生不想说他是从周儒给段鹊的信里学来的,他将信重新折好,递给玄武,再开口的时候就换了另一个话题:你说这里的人将这尊神像视作神明来供奉,那么,如果他们突然见到一个和神像的相貌分毫不差的人,你觉得他们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黄盛算是明白了,方岐生想利用聂秋,从这些村民的口中撬出些关键的东西。
  他说:你是人吗?
  我是。方岐生将聂秋这两个字在心中默念了几遍,说道,至于他,我就不敢确定了。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想,他可是有很多东西想从聂秋身上得到。
  这所谓的,再亲近不过的关系,于聂秋而言,是最合适不过的枷锁。
  作者有话要说:  聂秋:///
  第200章 、落差
  在那一炷香燃尽之前, 方岐生等人便退出了地窖。
  当然,他们用了点手段叫醒了那位中年人,在他昏昏沉沉的视线中, 用一种焦急的语气,抢先质问,说你怎么突然之间昏过去了, 一炷香的时间快到了,我们赶紧离开。
  中年人虽然觉得后颈隐隐发痛,但当他看到几乎燃尽的香, 仍然露出了惊慌的神色。
  他疑惑地看了看面前这两个外来者, 总觉得有股违和感, 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不过,中年人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就领着他们往外走去,急匆匆的, 想赶在最后一点火星熄灭之前离开这里。
  涉水而过,地窖中的水阴冷刺骨, 潮湿的、冷冽的气息,将浓郁的香火气都盖了过去。
  方岐生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领头的中年人, 他脸上的焦急不像是装出来的, 不像是那种因为没有根据的神话故事而恪守陈规,更像是他亲眼看到过什么, 看到过有人不顾劝阻,在神像面前久久停留, 超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惩罚便如期而至,令他感到惊惧, 令他感到胆寒。
  他确实很想知道后果是什么,但是没有任何线索就莽撞地去尝试,是最愚蠢的行为。
  方岐生尝试着问了问,那个中年人在晕过之后就警惕了许多,不再信任他们,听到他的问话之后,头也不回,只是装聋作哑,将他的话当作耳旁风,全然不理会。
  很遗憾,方岐生想,看来暂时是无法从他身上得到更多的东西了。
  离开地窖之后,终于重见天日,方岐生才发现原来这时候已经接近傍晚,火烧似的红霞遍布天际,高耸入云的陡峭山峰将整个小村庄都囚禁在一隅狭窄的深坑中,抬眼望去,充斥整个视野的便是那种泼墨的黑,偶见几点殷红,是被峰顶所牵绊住的落日晚霞。
  在见到聂秋之前,方岐生不准备再贸然前往地窖。
  不仅仅是因为当地人逐渐生疑的眼神,还因为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待到夜深人静之时,估摸着隔壁的黄盛应该睡下了,玄武也去安排其他人送信了,方岐生便从破旧杂乱的草堆上坐了起来,略略将身上的装束整理了一番。
  他的手指从微皱的衣襟上一寸寸抚过,取出怀中的东西,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他向来不会留下信件,不会让它有机会成为把柄,一般来说,在看过信的内容之后,方岐生就会将信烧毁本来是个好习惯的,对于现在的方岐生来说却是个坏习惯。
  不过这意料之中的遗憾从侧面佐证了,这具身体的的确确是他,或者说是曾经的他。
  方岐生正准备收回手的时候,余光忽然瞥见了什么,目光微微一凝。
  他习惯一身鸦黑,不是因为有多喜欢,而是因为这样就能够很轻易地融于夜色,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更方便一些,即使是沾染了血迹,很快就会被深黑晕染,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漆黑的、暗沉的颜色之间,那一抹亮色就显得格外扎眼,横冲直撞地,闯入他的视线。
  方岐生卷起袖口,他常用来让鹰停留的皮革护腕上,如今却是横卧着蜿蜒的红色,就在那里,一声不响地,静默而暴烈地,缠住他的手腕,连末端都被妥帖地系上了一个结。
  在此之前,他从来不信他会如此,近乎天真地,不带任何恶意的企图去接近一个人。
  宁愿让这镣铐般的红线在手腕上久久停留,留下这样的束缚,到底是为了什么?
  还有,红线另一端的,手握钥匙的人,是聂秋吗?念及此处,他只觉得荒诞不经,也无法理解,他和聂秋,除了相见时的血腥气息之外,什么多余的东西都不能有,也不该有。
  天下如棋局,世人皆为局中人,对于方岐生而言,没有喜不喜欢,只有能不能利用。
  方岐生伸出手去碰腕节上的那根红绳,指尖所触及之处,仿佛有火焰缓缓流淌,他就像是被那股热气灼伤了一般,猛地收回手,眼前的一切骤然间变得恍惚起来,红线如刀刃,刃口锋利,直直地刺入他的眉心,向下滑去,他逐渐感觉到肋骨被割裂的感觉,疼痛难忍。
  雾气之中,他看见人群熙攘的石桥,花灯汇成银河,映照出燃尽黑夜的星火。
  视线的尽头,白衣男子接过那盏六角花灯,缓慢地回过身来,星与月的夜幕轻覆在他衣袂上,揉碎成浮光,让人想起秦淮河两岸的渔船灯火,在古刹的浑厚钟声中跌入晚霞。
  分明是有薄纱遮挡,方岐生却看得出那双眼中的温和笑意。
  他走近,好像说了什么,隔了一层回忆,字句都变得破碎模糊。
  方岐生一个字都没听清楚,心脏却像熟透的果实,泛着甜腻的香气,渐渐地腐烂,皮肉都淤结成泥泞,只剩下一颗凹凸不平的果核,在暴雨的淋刷中,轻微地战栗着。
  他们曾在夜色氤氲的石桥上漫步,在拥挤的人潮中偷偷地牵手,接吻。
  但是,隔着四时剑匣,隔着含霜刀,隔着正邪两道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方岐生怎么看都觉得像是假的。
  即使那一瞬的心动不是作伪,他也只觉得那是无法抑制的窒息感,比他曾经逼不得已而饮下的毒更烈,贯穿了心肺,逐渐将他全身的血肉都腐蚀。
  更何况,这不是他记忆中的聂秋,他记忆中的聂秋要更为冷淡,更为疏离客气,像是将内心彻底封闭起来的困兽,与这个俗世格格不入,无论如何都有无法消除的间隙。
  如果要问方岐生,他十九岁的时候会不会偷亲喜欢的人,会不会去主动牵他的手。
  那么,方岐生只能说,他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十九岁那年因为遗毒的复发,在床榻上整整挣扎了很长时间,连白虎门门主都已痊愈,他却仍然割破了皮肉放血说到底也是因为石荒太固执,所以方岐生才不得已,痛痛快快地,不留后手地和他缠斗了许久,却使得旧疾复发。
  到最后,身为医师的典丹终于忍不住了,和方岐生一商量,做了最坏的打算。
  石荒满心羞愧地依照吩咐去了一趟醉欢门,将段鹊请了过来。
  当段鹊将血酒放在桌上的时候,酒葫芦上系着的铃铛受到牵引,晃动起来,发出清脆的声响,却扰得方岐生头疼,他隐隐约约听见段鹊说,你喝了之后就再也戒不掉了,她是否因为周儒的原因才说出了这最恳切的一句忠告,方岐生不清楚,也没必要弄清楚了。
  他早知这世上无论人或物,有得必有失,所以早就想好了所有后果。
  魔教后山有一片坟冢,大大小小的,排列得很杂乱,像四散而去的星辰,坐落在任何一个狭窄逼仄的地方,方岐生回到魔教总舵的时候,就在葡萄架底下选好了他的归处。
  然而当时的方岐生没有想那么多,他的脑袋昏沉,汗水滑入他唇缝,他也尝不出腥咸的味道,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便摆手示意典丹去将血酒取过来,试过之后,石荒将他搀扶起来,腰后靠上软枕,酒葫芦抵在唇边,微微倾斜,顺着他的唇缘倒了进去。
  真当吞入口中的时候,浑身的感官忽然就变得敏锐起来,血酒的酒气虽然很浓厚,却也盖不过那股刺鼻的血腥气息,尝起来像青苔一样滑腻黏稠,让人忍不住想反胃。
  方岐生勉强咽了进去,典丹递了块儿糖饴过来,被他以不喜欢甜的为理由拒绝了。
  段鹊在旁边静静地看了半晌,面上仍然没有多余的表情,眼神是空荡荡的,见方岐生将血酒饮尽后,她重新将那个新刻上方字的酒葫芦拎起,说道:每至季节轮转,我会遣人将血酒及时送至方教主面前,两年后,便是两月饮一次,再过两年,便是一月饮一次,日益频繁,方教主是个聪明人,相信你心里也有考量,血酒并非救命的良药,而是致死的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