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这一个字足以解释所有。
  如沙石般塌陷溃败后,过了好些年, 又渐渐地堆砌,七零八落地拼凑。
  直到聂秋被皇帝下手的那一年, 揽云峰才逐渐有了起色。
  江湖中小门派非常多,有灭亡就有新生, 而杨晟所在的门派, 只不过是那其中最微不足道的、旁人兴许都没有听过的小门派,无论是倾覆还是重建, 都没人关心。
  是了,杨晟是符重红的师兄, 聂秋想,不然以他的身份,根本不可能被贾家邀请。
  按照你所说, 符重红应该是正道中变数最大的一个人。他想了想,说道,她一心想着钱财,即使是加入魔教,也很有可能像周儒当时做的那样被正道的人收买。
  你忘了重要的一点。方岐生闭了闭眼,提醒道,她现在也才十四岁。
  一个入师门不久后,师门便分崩离析,过上漂泊生活的小姑娘,连武功路数都是四处乱学的,她年纪尚小,心智不成熟,所有的念头都是因她那个最亲近的师兄而起。
  无法掌控符重红的想法,那就掌控杨晟的想法,无论如何都比那时候要来得简单。
  既然已经决定好了接下来的目标,方岐生和聂秋就没有再在此处多做停留。
  至于黄盛,他也清楚昆仑的背后隐藏了多少危险,所以当他知晓方岐生会在这里留下玄武门的人,随时为他们通风报信之后,他连一声招呼也不打,气呼呼地离开了。
  后来他们才知道,黄盛是被方岐生暴增的实力所刺激,连夜到青龙门潜心修习去了。
  这人本来就是个难得一见的奇才,底子好,家境好,又不像符重红那样瘦弱矮小,更何况,黄盛可是被常锦煜看中的弟子,连常锦煜都说他天赋异禀,他又能差到哪去?
  如果不是因为他生性散漫,怕麻烦,又怎么可能在多年后被方岐生甩到身后?
  当然,这件在方岐生无意中促成的好事,他是过了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那时候,聂秋和方岐生也没有多想,毕竟黄盛本来就是这么个性格,在他离开后,没过多久,他们也相继离开了昆仑本来准备追寻温展行的踪迹,在发现温展行被温家关禁闭之后,方岐生意识到他暂时没有机会下手了,遂改变计划,先去找符重红了。
  温展行那件事是这么发生的。
  接到玄武的汇报后,方岐生明显察觉到了什么,冷飕飕地瞧了聂秋一眼,视线扫过来的时候,聂秋强作镇定,神态平和地回望,实际上却如坐针毡,生怕他发现不对劲。
  所幸,没过多久方岐生便重新看向了玄武,说道:温展行的事情放一放,鲤河离这里不远,如果你们打探到的消息无误,杨晟和符重红应该就在那里,我们先去鲤河。
  玄武抱拳说了个是字,退出马车,去和魔教的车夫说改变路线的事情了。
  聂秋悬着的一口气还没咽下去,方岐生就转过了头,在聂秋略显惊慌的眼神中捏住了他的脸颊,力度不轻不重,刚好留下一个小小的凹陷,然后魔教教主从鼻腔中发出一声轻哼,带有嘲弄的意味,启唇说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所以才答应得那么干脆?
  他一开始还奇怪为什么聂秋答应得如此干脆,果然这其中是有他不知道的缘由。
  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聂秋这么想着,含糊又小声地嗯了一声。
  见他乖乖承认,方岐生松开那只手,按了按眉心,露出我就知道你那时候的笑容不怀好意的神情,翘起一只腿,双手叠在膝上,要他继续讲那夜没讲完的故事。
  虽然方岐生没有表现出端倪,聂秋却总觉得他要和自己秋后算账。
  鲤河确实不远,两天的路程就到了,足够他将所有的事情都向方岐生娓娓道来。
  在途中,聂秋特意写了封信,让那只好不容易和他混熟的白头黑羽鹰替他去送信。
  他记得圣医阁就在这附近,距离皇城那一别,已经过了将近三个多月,虽然萧雪扬偶尔也会给他们寄信,信里也会提及她的近况,不过,不见上一面,聂秋始终牵心挂肚的。
  萧雪扬的回信来得很快,上面照旧粘着一支药草,这次是茎叶翠绿的一见喜。
  展开信一看,宣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潦草至极,每个字眼都透着欢快。
  她写,这就来。
  聂秋希望萧雪扬不是从她师父的眼皮子底下偷跑出来的。
  那几个黑字实在是太显眼,方岐生无意间看到了,随口问:是萧雪扬的回信?
  他念出萧雪扬三个字的时候语气熟稔,聂秋起了兴趣,说道:你还记得她多少?
  萧神医的女儿,我的救命恩人,你的义妹,和黄盛关系还不错,受了典丹的推荐,现在正在圣医阁学习医术,是吧?方岐生说着,喝了口温水润了润嗓子,都记得。
  说完这句话,他就发现面前的人明明还是笑的,浑身上下却泛着难以忽视的醋味儿。
  嗯,方教主好像到现在还没有完全记起我的事情吧?聂秋笑盈盈地抬眼看他。
  方岐生完全不觉得心虚,神色从容,四两拨千斤地回道:和你有关的记忆太多了。
  聂秋被他这句话噎了一下,后半截话都忘得一干二净,他花了点时间平复呼吸,错开视线,望着杯中那一汪被水波搅碎的浮光,忍不住想,方岐生也太会了。
  况且,两种完全不同的记忆交错重叠,你知道是一种什么感觉吗?
  方岐生撩开帘子,让冬日里少见的明媚阳光从窗外透进来,在温暖光芒的笼罩下,他的眼里仿佛多了微不可察的促狭笑意,落在聂秋的视线中,令他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
  上一秒我还在和你打得不可开交,欲要争个你死我活。
  下一秒我就和你在一起接吻,恨不得将对方拆吃入腹。
  聂秋发誓他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想吻方岐生,别说是呼吸了,就算是那颗怦怦直跳的心脏,就算是灵魂,如果方岐生想要,那他就给,不会有丝毫犹豫。
  但是现在还不行,贸然的行动只会将猎物吓跑,除非它自愿走进陷阱里。
  他记不清当初还没和方岐生袒露心意的时候,那场暧昧不清的,你来我往的拉锯战到底有多么痛苦比现在的更痛苦吗?还是连现在的千分之一都不到?
  方岐生看着聂秋的眼神晦暗,唇边的浅笑也没了,像是憋了一口气,不逼到绝路就不喘气,他不是头一遭对上那种露骨的视线,可偏偏那人是聂秋,方岐生就没办法轻易忽视,他心下觉得好笑,恍然间又觉得自己的举动无异于在虎口上拔牙,恰似飞蛾扑火。
  聂秋,你去过鲤河吗?他问。
  显而易见的转移话题。聂秋摇了摇头,轻易地咬住了他的钩。
  我幼年时曾和师父途径此地。方岐生放缓了声音,说道,冬日里怕是看不到了,不过,我来到鲤河的时候恰逢盛夏,整条河流都在烈日的照耀下泛着粼粼的柔光,橙黄的,桃红的,被风一吹,一层层地荡漾开,远远望去,就像有千万条鲤鱼在河中肆意翻涌。
  但是鲤河是没有鲤鱼的,那种璀璨夺目的颜色独属于浅滩的卵石,与鱼无关。
  我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色,就趁着常锦煜不注意,偷偷藏了一块石头,擦干净了水,放在怀里捂热了,带回魔教,避开其他人的视线,溜到高台上去瞧。
  你猜怎么着?方岐生也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傻得可笑,轻轻摇了摇头,继续说道,那块卵石离了鲤河就不好看了,即使是相同的阳光,身处不同的地方,它就失去了颜色。
  年少的方岐生不甘心地拿着那块石头,对着阳光变换角度,太阳刺眼得让他想流泪,没过多久,晕眩感浮现,阴翳随之而来,他烦躁地扔下那块来之不易的石头,看着它混迹无数再普通不过的石头之间,再也找不到了,却没觉得可惜,只觉得徒劳无获。
  不知道你有没有思考过一个问题。他说,如果我经历过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即将经历的也是真实的,那么,它们又和虚假有何不同?你又如何保证它不会再次重启?
  方岐生不喜欢这样的感觉,鲤河与魔教,上一世与这一世,如果可以这么简单就将一切差异都抹去,如果将这两者都定义为真实,那它们本身就已经失去了意义。
  就拿安丕才来说,因为他的死,方岐生挑起了魔教与正道之间的战火。
  但是,现在的他没有死,那些停留在方岐生心中的伤痕,伤痕所带来的疼痛,就好像失去了它们所存在的意义一样,这不是说他希望安丕才死,他只是觉得茫然和空虚。
  让方岐生迟疑的不止是这场太圆满的梦境,还有他难以忘怀的无尽梦魇。
  我将我的恐惧告诉了你,不是为了责怪你。方岐生的手指抬起,从聂秋的手背上滑过,半是提醒,半是宽慰,那座神像意味着什么,恐怕只有你自己知道,至于三壶月,我不认为你可以直接干预时间,你在邀仙台上失去了意识,所以不可能由你操纵时间。
  你应该察觉了,能够使时光倒退,让它退回到四年前的,另有其人。
  他说道:继续探寻下去很可能会遭遇危险,但是我需要得到一个答案。
  聂秋平静地和方岐生对视,言语,动作,神态,任何一个细节都尽收眼底,他像往常的无数次一样,像解谜一样,抽丝剥茧,揭开表象,然后就明白了方岐生真正的意思。
  这或许就是他们之间渊源已久的默契,只是一个对视便心照不宣。
  方岐生绝对记起了总舵那一夜,遍地是血,而聂秋吻了他的手,将所有秘密都藏在了心底,不止是方岐生恐惧,聂秋也恐惧,恐惧自己无法从天道的阴影下保护好方岐生。
  聂秋从来没提及过,方岐生却察觉到了,并且明确地给出了他的答案。
  见过昆仑,看过神像,就算知道危险,我依旧要去。
  还有
  你最好搞清楚,不是我陪你去,是你陪我去。
  第209章 、微雨
  鲤河下着微蒙小雨。
  隆冬回暖, 冰雪消融,如方岐生所说,冬日里见不到鲤河的美景, 只能借助忽明忽暗的阳光窥得一二,光滑圆润的卵石静静地沉在浅滩底,在细雨中蒙上了一层阴翳。
  每当雨珠敲打在纸糊的伞面上时, 就会发出击鼓一样脆生生的响。
  聂秋将油纸伞抵在肩胛骨处,提起衣摆,蹲下身子, 手指探进冰冷刺骨的河水, 轻轻地搅动几下, 水波的縠纹有一瞬间的停滞,随即又被雨水吞噬,向更深处堕去。
  他在浮动的水中摸索了一会儿,取出一块石头, 那块石头的颜色并不澄澈,可以说是杂乱无章, 浅橙,靛青, 藕荷, 朱红,种种色彩在石头上交错密布, 像污秽的痕迹。
  确实不好看,聂秋想, 云一遮,雨一降,这被誉为鲤河的地方就只剩死气沉沉的灰。
  扑通一声, 他将石头重新扔回河里,湿漉漉的手指重新握住伞柄,撑着伞站了起来。
  只有在雨天,在这样静谧的时刻,天地被垂下的帘幕分隔,外界的一切喧闹声都与自己无关,只剩茫茫的雨雾,只剩平缓的心跳声,连呼吸时的冷气都显得格外温柔。
  聂秋在雨中站了一会儿,急切的、透着欢快的脚步声就响了起来。
  由远到近,落脚不轻,动静很大,啪嗒啪嗒,丝毫不顾忌那些踩起的水花。
  来者轻轻地抽着气,明显是累极了,呼出的气在空中凝成白雾,又被她收伞合伞的动作吹散了,她俯身钻进聂秋伞底,甩净油纸伞上残余的水珠,这才笑着唤了一声。
  聂哥。小姑娘熟练地打开话匣子,麻烦你下雨天还来跑一趟了。
  聂秋将油纸伞稍稍侧向萧雪扬,摇了摇头,说了句不碍事。
  萧雪扬闻言,顺了顺气儿,问道:方教主呢?
  清早,聂秋醒来便瞧见窗外落雨,他去敲了方岐生的房门,是想问问他要不要先吃点什么东西,填填肚子,结果方岐生听完他的话后,沉思片刻,问他外面是不是在下雨。
  聂秋答道:外面在下小雨。
  方岐生说:你知道下雨天的早上应该做什么吗?
  聂秋看了看他,不明所以。
  方岐生说:睡觉。
  聂秋这才明白他的意思,下雨天不应该早起,而是应该在温暖的被窝里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淅淅沥沥的落雨声不过是助眠的乐曲方岐生不是喜欢赖床的人,不过,聂秋记得他之前在魔教的时候每天都看起来很困,兴许是因为夜晚的梦境太过喧哗,现在记忆产生融合,时时刻刻都被那些全然不同的记忆所侵扰,方岐生应该会更困。
  所以,就让他在雨声中安稳地睡上一觉吧。
  好。于是聂秋轻轻笑了一下,那我先去接雪扬了,回来的时候给你带早茶。
  将不久前的事情回忆了一遍,聂秋不自觉放缓了神色,说道:他应该还在睡觉。
  萧雪扬点点头,满脸写着了然两个字,也不知道她到底听没听明白。
  既然已经接到了人,外面又在下雨,聂秋就准备先将萧雪扬带回客栈,让她住进提前准备好的房间,收拾收拾东西,等到雨停,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他们就能够动身了。
  聂秋本来是这么想的,临到要回客栈的时候,身旁的小姑娘却挪不动脚了。
  那个,聂哥。萧雪扬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聂秋一眼,又很快垂下了视线,手指绞着袖口,吞吞吐吐地说道,能不能等会儿再回客栈?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她的表情,是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若是换了个时间,换了个地方,就好像再也说不出口一样,聂秋低头去看她,这才发现原来她脸上的疲惫并非因为身体劳累,而是在内。
  因为这些话确实有点傻,聂哥就当我是刚醒,意识还不清醒的时候说的话好了。她说完,头也不敢抬,面上露出几分羞惭,自己说完之后也觉得傻,于是改口说道,嗯,如果你不想听也没关系,其实我觉得,不说也没关系,倒不如说,不说才更好。
  东边几里处有个凉亭。聂秋说道,外面雨大,可以去那里歇歇脚。
  然后,他心中隐约有些察觉,问:是关于什么的?
  是关于那些梦境的。萧雪扬松了口气,朝聂秋的方向挨了挨,像是觉得冷一样,隔着那么几寸距离,聂秋还是发现她正在发抖,恐惧似的,战栗着,我在之前寄出去的信里写到过,这话其实挺难以启齿的,还是与林渡有关的梦,一开始我还觉得好笑,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