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岐生知道,只要他冷眼旁观,江蓠就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在他意料之中,没等杨晟说上几句话,这位宗主就皱着眉头打断了他的话。
  阁下就是杨晟?她不太喜欢在句尾加语气词,所以咬字就放得轻了,好让语气没那么咄咄逼人,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她这句话是一个有象征意义的开端,至于之后的是什么,符重红不清楚,符白珏隐约有所察觉,杨晟全然不知,这句话就显得意味深长了。
  是我。杨晟的视线在旁观的方岐生等人身上略略一扫,答道,江宗主有何贵干?
  我向来不喜那些繁文缛节,客气的话就不必多说,我直接问了。江蓠没有任何动作,她只是站在原地,袖袍的卷动翻滚只是因为风大,却叫人莫名觉得她好像正拿着那柄冰冷刺骨的薄骨剑,一步一步,缓慢地逼近,杨晟,你是符重红的什么人?
  她这两句话都是再明显不过的废话,就像是明明正对着真相,却假装看不见似的。
  杨晟被江蓠这话问得一愣,沉默了片刻,答道:我是她的师兄。
  错。你在揽云峰的时候是重红的师兄,而揽云峰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倾覆,门下弟子各奔东西,揽云峰这个门派从那一刻起就已经是个空名,是没有意义的。江蓠加重了语气,在脱离揽云峰后,你便不是她的师兄了。甚至你口中所说的师兄,恕我直言,杨晟,你原本就不是他们二人的师兄,只是你的师父与他们的师父同在一门下,如此而已。
  符重红咬着牙关,被江蓠这话所激怒,她张了张嘴,杨晟就抬手阻断了她的话头。
  我见重红天赋尚可,所以想要收她为徒,这件事,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和你说过。她无视了符重红的神色,继续说道,无所谓他们说没说过,结果是,重红不想轻易离开你这个师兄,我这话并非仅仅针对你来批驳,我是要说给你们几个人听。
  现在,我想问你,凭什么?杨晟本以为她这句刺耳的话是冲着自己来的,反应了一会儿后,他才发现原来江蓠是对符重红说的,或者说,她从一开始就是对着符重红说的。
  不是出于道义,她是恨铁不成钢,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他和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甚至连名义上的师兄也不是,你凭什么让他替你决定?符重红,是你自己想龟缩一隅,不愿意解下枷锁,还是因为锁链的另一头是杨晟?
  江蓠说到这里,竟是笑了,冷冷清清,连嘴角的笑意都像是一团逐渐凝结的冰雾。
  重红,你可以拒绝,我乃剑宗宗主之一,膝下弟子几十,也不是非要你不可。她说道,但是师兄明显是个用来搪塞的借口,所以我才一直停留此地,只为得到一个答复。
  是的,江蓠根本不知道符重红将来会是正道的顶梁,就算她知道,以她的脾性,也不会甘愿委曲自己,低三下四地求符重红加入刀剑宗,江蓠其实无所谓这些的。
  我十二岁那年,刀剑宗将我拒之门外,因为我根骨差,天赋平平,考核的掌事一锤就落了音,说我往后无论如何努力也成不了气候,我心知他是想借此将他那几个远房亲戚塞进刀剑宗,所以话才说得如此决绝,只为了剥夺我的名额。江蓠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语气至始至终都没有太大波澜,我那时年少气盛,背地里将他那几个亲戚打断了骨,等到掌门等人赶来后,我才肯开了口,说,我觉得我的天赋虽然一般,但是至少比这几个好。
  之后,我被罚在后山清理杂草,整整三个月,其他人早早就学习到了剑法,而我却还在那一片茫茫的深绿中挣扎,离开后山之后,我才发觉那人说得没错,天赋确实重要,其他人十天能学的东西,我得花一个月的时间来学。
  原本我就比他们少学三月,如此一来,我与他们的差距越来越大,别说进内门了,我就连外门的好些弟子都不如,好几次,我濒临崩溃,逃也似的跑下宗门的八百台阶,临到山口,我看着掌事曾经站的那个地方,想到他说过的话,就又咬咬牙,回去了。
  别人用十天去学,我就用一个月去学,别人用半年去学,我就用一年去学,拜师学艺好比大浪淘沙,来来走走,筛剩下的不一定是最好的,却是最能熬得住寂寞的。
  我今年三十七了,五年前我成为剑宗宗主之一。整整二十年,人生又有几个二十年?我时常会想,若非我天资愚钝,又怎么会在刀剑宗将这所有年华都蹉跎殆尽。
  迎着众人的目光,江蓠并不因为提到往事而露出追忆的神色,她依旧很平静,唯有在看到符重红的时候眼中才会流露出一星半点的不认同,这天底下多得是平庸者,你有你的道,我有我的道,我是见不得人糟践这与生俱来的天赋,所以我说了。至于听与不听,该如何做,那是你要思考的事情,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只说这一回,往后再不提了。
  符重红,你想碌碌无为,想无人问津地死去,那就由你。
  江蓠最后说道:我是不愿作茧自缚,只怕风浪不够大,好将我粉身碎骨。
  这番话,让聂秋不由得想到了常锦煜,江蓠的想法和常锦煜很像,不受拘束,随心所欲,兴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两个看似毫无交集的人才会来往,而他们最后又为何天各一方呢?兴许是因为背景的差异,因为观念的差异,又或者是别的原因,终究背道而驰。
  符重红想转移目光,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无法将注意力从江蓠的脸上挪开。
  她一时间哑了,也许江蓠说得没错,她想,而且,她也不可能永远守着杨晟。
  然而,在众人沉思之际,许久未开口的杨晟却突然有了反应。
  我插一句话。他神色复杂,无奈地皱着眉,略显尴尬,我说过我不同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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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7章 、行舟
  此话一出, 萧萧风声顿时沉寂了下来,连流水也凝滞。
  江蓠微微蹙眉,她确实没想到, 杨晟竟然会松口让符重红离开。
  她以为,像杨晟这种没有自保能力的人,不可能会将手中为数不多的底牌丢弃, 他理应把符重红牢牢地锁住,不让她离开自己半步,要她的思想根深蒂固, 难以转圜。
  江蓠的目光略略一扫, 杨晟身后的符重红和符白珏, 也纷纷露出了掩不住的讶然。
  看来,这句话不止是超出了江蓠的预期,也超出了他师妹师弟们的预期。
  其实江蓠完全不关心杨晟是怎么想的,她认为在这件事上咬死了牙关不肯松口的一直都是符重红, 如果符重红真的想走,区区杨晟又怎么可能拦得住。
  所以这位刀剑宗的宗主只是皱着眉头, 仔仔细细地将面前的人打量了一番。
  听到这句话之后,面色逐渐沉下去的是方岐生。
  他心里清楚, 只要杨晟开口, 符重红拜师也不过是两三句话的事情。
  然而,因为江蓠的那番话, 符重红心里的那杆秤已经逐渐向江蓠倾斜了,更别说再加上一个符白珏了, 方岐生将杨晟引来的举动已经使他心生不满,又怎么可能偏向他们。
  方岐生双手抱胸,手指在臂弯中轻轻重重地敲击, 一言不发地,陷入了沉思。
  他先前有意将松手,让主导权重新回到江蓠的身上,而现在是时候该取回来了。
  其实,如果他再插足局面,只会引起江蓠的反感。
  现在不该由方岐生来开这个口,但是,聂秋身为魔教右护法没多久,尚且根基不稳,而且他之前也没说过几句话,若是叫聂秋开口,只会显得突兀;而萧雪扬自不必提,瞧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全然是当热闹来看了,这之中的博弈她是完全没看出来。
  方岐生打定了主意后,和聂秋略略对视了一眼,只等合适的机会出现就进场。
  杨晟确实是一贯的牙尖嘴利,他说罢,斜过眼睛看着江蓠,语带嘲弄,又说道:身为名门大家,江宗主只知晓习武,一心扑在剑法上,没有后顾之忧,哪里明白我们这些市井小人的想法?宗主先前的言论说得很漂亮,字字句句都是理想,却只字不提现实。
  听到这咄咄逼人的话,江蓠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但是她并没有立即反驳。
  敢问宗主,若是身无分文,家境拮据窘迫,在闻名江湖的刀剑宗又能呆上多久?杨晟冷冷笑了一声,说道,我知晓刀剑宗每月会发放银两,不少,整整二两,但我也知晓加入刀剑宗之前,叩拜师门,需要上交十五两银子,这十五两,又有谁能拿得出来?
  十四五岁的小孩儿想不到这一点也就算了,身为宗主,难道你也想不到吗?还是说你已经在这种环境中浸染许久,早就对此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
  他没有让江蓠来得及做出反应,而是选择了一口气把话说完。
  江宗主或许觉得我是个只图钱财的市侩之人。他说,然而宗主却不清楚,我在揽云峰倾覆之前也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连一两银子能买多少东西都不知道,常常想也不曾想就买下了东西,丢了钱还以为是自己用了,甚至连回头找都嫌麻烦,索性不管。
  我不谈以前,是因为我知晓世事易变,宗主屡屡谈到自己的过去,说有天赋之人就该善于用天赋,却没想过你与我们原本家境就不同,就不该,也不能够相提并论。
  杨晟字字句句说得刺耳尖锐,将江蓠含在唇齿间的话都一并打碎。
  她终于是感到了不耐,承诺道:我确实对那些东西不甚了解,却也不像你所说的那样不堪,我根本没必要刻意隐瞒事实,就为了将一个年纪不大的孩子骗进刀剑宗,啖其血肉,断其骨骸。往后,重红在刀剑宗若是有需要用到银两的地方,我必定会施以援手。
  这场煎熬的拉锯战并未持续太久,它因江蓠的质问而起,又因符重红的回应而终。
  不要以我加入刀剑宗为前提。她说,我说了不走了,为什么没人听得见?
  本来,符重红听着师兄和江蓠的对话,一直在暗地里对身旁的符白珏使眼色,想让他打破这针锋相对的局面,说点什么,比如说,说她不想走,穷也好,苦也罢,那都是她自己要选的事情,江蓠的话虽然打动了她,然而,师兄将她往外推的举动却令她感到痛苦。
  符白珏是知道符重红那些心思的,他却迟迟没有举动,唯有一瞬间和符重红对上了视线,直到那一刻,符重红才隐约明白自己这个师弟,是全然不准备出言相劝。
  他们二人之间,向来都是符白珏的话更多,他是负责拿决定的,符重红就懒得去深思,总归也不可能是坏事,所以她听过了,就去做了,没什么需要犹豫的。
  但是,这次符白珏做出的决定是让她走。
  符重红咬着牙,想,她不肯。
  揽云峰建得太高,坍塌的时候发出的声响犹如雷鸣,震耳欲聋,打碎了往日的幻梦,将血淋淋的事实摆在了他们这些懵懂无知的孩子面前,杨晟将全部的心力财力都投了进去,可揽云峰的缺口只会像个无底洞一般,将所有东西都拆吃得一干二净。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情。
  其他人都作鸟兽散了,生怕被饕餮般贪婪的、不断吞噬着血肉的揽云峰所牵连,也不想再多两个拖油瓶,推诿谦让,竟没有一个人愿意收留符重红和符白珏的,他们看多了,也就麻木了,对自己的去留也毫不关心,唯有杨晟,唯有他站出来,坚持要带他们走。
  符重红是很惊讶的,惊讶的是站出来的人竟然是杨晟。
  他确实不是他们真正的师兄,不过是他们三人的师父同是一门,所以才唤作师兄。
  在这之前,他们和杨晟鲜少来往,点头之交而已,更称不上是熟络。
  杨晟自己也就是个少年,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找两个拖累,不过也没人关心,只有他师父象征性地问了一句,你之后该怎么办,杨晟抬眼看着他,说,生也好,死也罢。
  兴许是因为杨晟骨子里的傲气在作祟,想极力保全揽云峰最后的脸面。
  那也是他最后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挺起了脊梁,只余两袖清风,很是潇洒,再往后,他的所有时间、精力,所有的喜怒都与符重红和符白珏相牵连。江蓠说错了,杨晟并非是死死咬住猎物的鬣狗,锁孔熔断的镣铐,唯有他们才知晓,他们才是所谓的囚笼。
  符重红见过杨晟因为替师门开脱而被痛打的样子,她不说,杨晟也不知道她看到了,回来之后,见她问起那些青青紫紫的伤痕,只说是不小心踩滑了,从山上跌了下去。
  符白珏也见过杨晟去偷馒头烙饼的样子,他是揽云峰的二弟子,向来出手阔绰,谁又能想得到几年后会因为现实所迫而去偷盗,揣回深巷,死死地咬着最后一口尊严,跟他们说那是用他捡来的铜板买的,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吃下,半夜里却又饿得清醒过来,蜷在角落里,背脊弯起,像是想令全身的血肉都向内生长,最后将他压榨得骨头也不剩。
  那时候,符重红和符白珏也醒着,只觉得腹中的东西烫得要命,疼得睡也睡不着。
  所以符重红拿起了捡来的铁剑,符白珏将所有前路都探清,成为引路的灯火。
  杨晟是顾及脸面的,他从来不将这些事情告诉他们二人,他本来性格就不算好,离了揽云峰,在最阴暗的泥泞中摸爬滚打,说话时的语气、一些小偷小摸的动作,都和那些市侩的小人无异,若要说不同的,就是他从来不肯轻易低头,阿谀奉承的话也从不说。
  师兄顾及脸面,符重红和符白珏也就当不知道,只在暗地里替他扫平了阻碍。
  杨晟说他从不谈以前,因为世事易变,但是他实际上才是那个被回忆所纠缠的人,他总觉得重振师门,其他人就都能回来,所以东奔西走,一个个寻过去,面对昔日的同门,得到的回应却都是婉言相拒,他这才知道原来无法忘怀的也就只有他一人。
  他们不在乎揽云峰,只在乎杨晟罢了,所以才想着陪他一程,不过蹉跎光阴而已。
  你要说杨晟这个人性情大变,与最令人厌烦的蚊蝇无异,符重红和符白珏也不反驳,他们至始至终都不在意杨晟变成了什么样,毕竟那个高高在上的、阔绰的二师兄不过是沉在他们午夜梦回时的幻影,梦醒便褪去,只剩下杨晟在众人面前说要带他们走的样子。
  世人不知他如何,当他是芸芸众生中最不起眼的尘埃,但符重红和符白珏知道他曾使满座德高望重的师长都羞愧得说不出话,偌大的堂前,唯有他一人的话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