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所掌握的攻击方式还远远称不上是剑术,就好像一张尚未染上颜色的白纸,无论是选择刀还是选择剑都无妨,刀更凶猛,大开大合,剑更沉静,迅捷灵动。
  方岐生略略提了两句,随即说道:虽然你也适合用重剑,不过我还是建议你用刀。
  符重红的目光下意识地移向了聂秋,从他腰间长柄刃直的含霜刀上扫过,然后,聂秋对她摇了摇头,她便了然自己的师父也不是聂秋,转而在萧雪扬身上停留了一瞬间。
  也就是一瞬间,很快符重红就明白她要拜师学艺的对象不是这三人中的任何一个。
  白虎门的石荒门主,不知你是否听说过他的摧玉弯刀?
  方岐生不打算和她绕弯子,直接将石荒的名讳说了出来。
  果然,符重红立刻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显然是有所耳闻。
  石荒多年以来从未收过徒弟,他向来欣赏强者,我前和他提过事,石荒本人也对你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想必你到了白虎门后,应该会和他相处得很融洽。方岐生说完,看着符重红身后的杨晟和符白珏,又添了一句话,我本想趁着这个机会让你熟悉一下魔教,不过,你现在应该有很多话要对你的师兄师弟说,我们今日就不多叨扰了。
  符重红应了下来。她虽然做出了决定,脑子却还是一片混乱的,这几年来她从来没想过要跟杨晟、符白珏分别这么长时间,从以后便聚少离多尽管,依照方教主所说,这是暂时的,不过她还是没有做好准备,只是想一想都觉得心口酸涩得发疼。
  她有千万言语,也不知从何说起,或许直至夜深人静,破破烂烂的屋顶显出点缀的繁星,沐浴在散漫的月光下,她才能将那些话,从头至尾,一字不剩地告诉他们。
  正要转身随着杨晟离去之际,符重红走了几步,却发觉身后的符白珏没有动。
  不止是没有动,他仅仅只是站在原地,目光却不遮不掩地和方岐生撞在了一起。
  聂秋就站在方岐生的身边,自然也迎上了符白珏的目光。
  和之前所表现出来的任何一个表情、任何一个眼神都不同,符白珏的脸上仍然是笑着的,但也在逐渐地淡去,眼神冰冷刺骨,褪去所有真真假假的表象,他剥下独属于猎物的皮囊,露出挂满了血肉的骨,不存任何探究迟疑,将所有的敌意都展露得一览无遗。
  不是对着他的,不是对着萧雪扬的,就是对着方岐生而来,再明显不过了。
  杨晟和符重红站在他身后,他脸上所有的神色都藏在阴影的背面,收敛得恰到好处。
  见他久久没有举动,杨晟觉得纳闷,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还以为符白珏是在走神,于是想出声提醒他该走了,可他连一个音节都没发出来,符白珏就背过手示意他噤声。
  那双眼中的冰冷气息沸腾起来,隐隐酝酿着风雪,他大概天生就擅于伪装,明明表情是那样的厉,眼神是那样的冷,声音却是含着笑意,显得十分轻松愉快,我是个不喜欢把无关者拉下水的人,浑水本就深,你又怎知你拉下水的不是一方沉重的铁石?
  它会将你带入深处的暗流,你越是不肯放手,它就会沉得越深,最多不过同归于尽。
  我尚且不会将私情强加在旁人身上,原以为方教主也是通情达理的人,可惜你到底是不明白那样的道理,倒显得我前的一片好心是可以随处可踩的草芥,不值得一提。
  所以我虽然看出来这件事,但是我没有告诉符重红,让你的计谋得以完成。
  所以我选在一切尘埃落定之时,明明白白地,向你讨这笔债。
  符白珏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了停,慢慢地吸进一口气,竟是笑了,面上的冰雪瞬息间消融,只余混杂着点愤恨与嘲弄的浅笑,他才继续说道:方教主深谋远虑,又怎么可能考虑不到这些东西,不过你只在两者之间择了你觉得更重要的罢了。
  什么名门正派,什么歪门邪道,归根结底不过是一座座远瞻群山的危楼,全然不知梁中蚁穴已将朽木啃噬殆尽,万丈高楼平地起,毁于一旦也不过是瞬间的事情。符白珏像是在打着哑谜似的,为的是不让杨晟和符重红听明白,但又要他们听着,方岐生知道他这是在给他自己留退路,方教主,我期待眼见着危楼欲坠的那天,仅剩的梁木将被我取走。
  毫无疑问,这是向魔教宣战,而且还是面对面,当着魔教教主和右护法向魔教宣战。
  方岐生和聂秋一时都没有回应,他们的想法八九不离十,并不觉得符白珏的行为幼稚或是可笑,反而在想,到底是什么让符白珏敢这么做,他到底还藏了什么底牌没用。
  符白珏仅仅是将把柄握在手中,却没有说出口,就已经是他能够做出的最大限度的让步了,他有意让师兄和师姐亲耳听到这番话,不止是给他留退路,同时还断了方岐生的退路,让他不得不应下这明晃晃的宣战,这才能勉力维持住符重红心中倾斜的那杆秤。
  生生。聂秋的嘴唇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低声嚼出一句话来,你曾听说过符白珏吗?
  从不曾听过这个名字。方岐生沉着眸子说道,看来你也没有听说过了。
  不属正道,不属邪道,游离正邪之外,到底是蝼蚁般的小人物,还是隐姓埋名,谨慎地将一切线索都隐藏在暗影中的残夜,前者或是后者,都只能交由时间来判断。
  依照符白珏的语气,这件事是绝对不可能转圜,是前就预料到的。
  只是他确实没想到符白珏的恨意如深,甚至不惜将自己放在魔教的对立面上。
  四处树敌不是方岐生愿意看到的场面,但是他也不觉得树敌是件忌讳的事情。
  他从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也不畏惧多结交几个仇家。
  想到这里,方岐生微微颔首,总算是对符白珏的一席话做出了正面回答。
  好。他神色淡然,视线在小孩儿稍显稚嫩的面庞上漫不经心地掠过,近乎傲慢,并没有因高看他一眼,也没有表现出轻蔑的意味,说道,如果你能做到,那就来取。
  第220章 、人间
  符白珏等人走后, 萧雪扬捏着手里小蝴蝶纹样的刺绣,银制的环扣悬在空中,一下一下地晃动, 敲在手上的时候会发出冰块碎裂的声音, 丝丝缕缕的凉意便也朝四周逃逸。
  她对这种阴谋阳谋可谓是一窍不通, 纯粹是听个响,凑个热闹而已。
  萧无垠曾经对萧雪扬说过, 医师是一门难走的路, 其中坎坷艰险,非旁人所能感受。
  身为医师,要医术精湛, 要人脉广阔, 要有防身之术, 还要懂得权谋,谨慎行事。
  如果把医术形容成双手,人脉就该形容成双腿,防身之术是护住心脏的骨骼,谋略是眼睛, 用来看万物, 知道哪些是能碰的,哪些是不能碰的,哪些危险,哪些会使人受伤。
  萧无垠已经被冠上神医的名头, 常被皇亲国戚召进宫中,若非他小心谨慎,看得清那宫中的势力盘桓错杂,又有分寸, 他可能早就被卷入了皇权的纷争,脱不开身了。
  他一直想着要教导萧雪扬这一点,萧雪扬却始终学不懂,也不感兴趣。
  萧雪扬暗暗想到,就说刚才的那种局面,江蓠,杨晟,符白珏,符重红,方岐生,将这几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人换成了她,棋局倾斜,恐怕她会沦为那个最先被踢出局的。
  更别说她身为神医之女,以后很有可能会和皇宫扯上关系,若不通权术,简直就像剥了皮的小羊羔,乐颠颠地蹦跶着往龙潭虎穴里跳,别人当面盘算怎么宰她,她都不知道。
  萧雪扬一时失去了玩乐的心情,生怕忘记刚刚那种明澈的感觉,回客栈琢磨去了。
  剩下聂秋和方岐生站在原地,轻飔拂面,带着点潮湿的冷,直到萧雪扬急匆匆地和他们两人打了个招呼,一脸忧心忡忡、居安思危地走后,聂秋才收回了视线。
  凡事有得必有失,符重红是,符白珏也是,善恶对错并非一人能够决定。他轻叹一声,缓缓说道,我知道你向来从容,既然符白珏已经做出了决定,要么就彻底打碎他的想法,要么就彻底打碎他,不过这两种选择罢了,和杂事过多纠缠只会徒增烦恼。
  这确实是向来都喜欢斩草除根,永诀后患的正道表率会说出的话。
  方岐生闭了闭眼,想,他原先以为这是聂秋天性如此,后来又以为是正道如此,直至他记起聂秋在客栈的那一夜,眸色清浅,神情自然,将所有往事都娓娓道来,他才明白,不是天性如此,也不是正道所迫,是因为沉云阁未能斩草除根,接踵而至的祸患又将聂秋吞噬,他才会不计后果,不在乎肩上背负的人命,将这种念头死死地在脑海中扎了根。
  因为沉云阁没能彻底剿灭贼寇,所以沉云阁覆灭。因为贼寇没有谨慎地步下万丈深渊,去寻聂秋粉身碎骨的尸骸,所以多年后贼寇被前来寻仇的聂秋彻底清除。
  早在封雪山下,聂秋就说过了,不过方岐生那时候还不了解他的往事,并未在意。
  那时候,方岐生以为聂秋阻拦他解决那个猎户是因为心慈手软,所以蹙着眉头,心觉不快,半是嘲弄,半是质问,说道:那要是他们要杀你,你会如何?
  聂秋答:自当全力以赴。
  他一字一顿,认真地说道:无论男女老幼,在我眼中都是同样的,和我一样的人。正是因为我同等看待他们,所以与之为敌时才要全力以赴。
  现在想来,连方岐生都不得不承认,聂秋的一些想法偏激得近乎病态。
  不,倒也算不上病态,他又想,说是因为种种经历而变得过于谨慎也没错。
  你很担心吗?方岐生按了按额角,说道,从小到大我就没有逃出过这种圈,因为师父而加害于我的,为了一个我甚至都不认识的魔教门众而找我寻仇的,说着一些我根本没做过也没听过的事情,哭着,笑着,面目狰狞,要我血债血偿的,我早就习惯了。
  魔教是恶的缩影,无论方岐生是否如履薄冰地活着,都避不开仇家的上门。
  既然避无可避,倒不如抛却所有沉重的枷锁,随心所欲,这才是魔教存在的意义。
  符白珏杀不得,至于改变他的想法,那更是不可能的,我并非庙里的僧人,若我将每个人的困苦、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听上一遍,我倒不如直接放下屠刀,去寻座庙算了。
  他要来寻仇,那就寻,十几年后我再听到他提及此事,兴许还能记得起一点缘由。
  方岐生看着聂秋,指节在他腰间的刀柄上敲了一下,说道:你那种活法太累了。
  还有啊,他不由觉得好笑,若是依照聂秋的说法,他早在聂秋成为正道表率之前就该永诀后患,那么,之后宴席上聂秋的驻足,多年来的交锋也烟消云散,几度交锋的默契,肆意流淌的鲜血,清清朗朗的月色,也尽付东流,人生又何其枯燥乏味,叫人烦闷。
  聂秋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吐出一个字音,兀自将所有话都咽了回去。
  方岐生也没有再说下去,他们久久地伫立,像青苔和枫藤遍布的石像。
  遥望远处的泼墨山水,山与天的交界处模糊不清,呈苍翠的颜色,晕染上水迹,是青鸟新生的柔软翎羽,蜿蜒流淌,在碧波万顷的鲤河中融化,一圈圈地编织成缠绕的绫罗。
  浮云散尽,天边终于显出了温暖的微光,聂秋也是偶然抬眼才瞥见盛放的璀璨焰火。
  像裹藏人间的琉璃壳子裂开了缝隙,他们才得以发觉身处的巨大炉鼎,脆弱的壳随着烈焰的焚烧而震颤碎裂,亮得瞳孔刺痛的火光涌了进来,将世间万物都衬得黯然失色。
  雨后残留的积水蜷缩在深坑中,采摘了流光,在逐渐升温的空气中缓慢熬煮。
  鲤河浅滩逐渐地显出灵动的粼粼柔波,圆滑的卵石晃动着,在滩底肆意行走,棱角破开暗涌的水流,温润的、夺目的,好似鱼鳞般闪闪发亮,揉碎了青绿,在远山背后的古庙敲钟声里浅吟低唱,取走兰草的露水,取走烈日的余晖,取走归雁的尾羽,倾尽其中。
  它逐渐苏醒,像新生的幼儿,也像天地的染缸,将所有颜色都融化在潮水的波声里。
  聂秋只是看着,就感觉胸腔中的郁气荡然无存,清朗的风顺着鼻息向下坠,在哔哔剥剥的燃烧声中化作流动的铁水,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笑道:看来我们的运气很好,正巧遇上日光正盛的天气,原先我想不出你所说的是怎样一幅景象,现在却亲眼看到了。
  眼前的景色比美酒更醇厚浓郁,方岐生却没有显出讶然的神色,他早就看尽了千山万水,鲤河也不过是他数年前的一隅回忆,再见时也不比之前更令他惊艳。
  他侧过脸,将视线放在聂秋身上,火红的霞光映在聂秋清俊的面庞上,模糊了轮廓,眉梢,沉进血肉里的深陷,微微上扬的眼尾,挺直的鼻梁,轻薄的唇瓣,噙在嘴角的笑意,都覆上了一层朱红,温软而热烈,比红日的余晖更加滚烫,染成枫叶般的颜色。
  我记得。方岐生说着,看到聂秋被惊动似的侧眸看向他,我记得你和我说过沉云阁的事情,也记得石桥上的托付,记得你浑身是血的样子,也记得你戴着狐面的意气风发。
  不单是通过你的转述,乏善可陈的语言并不能代替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身体会。
  所以你不必如此紧张,小心翼翼,生怕惹得我心生抵触。他突兀地笑了一下,我明白你的谨慎来源何处,不过,聂秋,我是谁,我有什么能耐,你不是最清楚吗?
  一个时常提心吊胆的周儒就够了,我可不希望新来的右护法也是如此收敛的人。
  聂秋恍然窥探到了方岐生的心思,他抿了抿嘴唇,心中释然,说了个好字。
  他以为这就算圆满落幕,却又听到面前的人继续说道:前半段,不单指这件事。
  意识仿佛也被逐渐升温的空气烧得泥泞不堪,聂秋怔愣了片刻,才缓慢地反应过来方岐生刚刚说了什么,他口中的前半段又是指的哪句话,他指的不是这件事,又是什么。
  在符白珏突然出现,打断我们的对话之前,最后一个未能回应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聂秋呼吸一窒,并非欣喜,反而有点迟疑,摇了摇头,说道:你不必回答,原本雪扬说的也不是问句,她不过是看到我们以前的相处,所以心生感慨罢了。或许是我这些日子逾越了,我只是习惯了这样待你,若是你觉得无法接受,我可以和你保持距离。
  方岐生问:你要等,等到什么时候为止?
  聂秋说:等到你觉得可以了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