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秋问这话的主要目的是想确认,昆仑洞开的时候萧雪扬是否在圣医阁。
  昆仑洞开,离得越远当然就越安全,身处圣医阁,即使发生什么意外也有得转圜,他原本担忧萧雪扬会觉得这样囚笼般的生活枯燥无趣,怕她会因为一些矛盾而出逃,就像几个月前她离开萧家那样决绝,然而,听了萧雪扬的回答后,聂秋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兴许像这样年纪的小姑娘都是一天一变的,他想。
  能因为追逐自由而逃离家中,也能因为追逐理想而舍弃自由,甘愿留在圣医阁,这些弯弯绕绕,萧雪扬想得很明白,已经不需要他人的提点,她自己就能够走得坦然。
  好。于是聂秋笑道,我知道你向来都有主意,既然决定了,那就一条道走到黑吧。
  说起来,萧雪扬看了看聂秋,又看了看方岐生,忽然有些羞怯,手指捏住软枕的一端,将柔软的布料都拧出个结,支支吾吾地说道,之前,符白珏不是说过一句话吗,我翻来覆去想了好几天,觉得他所说的,所做的荒唐事情也有几分道理,不能说是一时兴起。
  聂秋和方岐生对视一眼,不知道萧雪扬具体说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她准备说什么。
  迎着他们疑惑的眼神,萧雪扬把手里的软枕放到一旁去了,用手掌托着下颚,说道:诶,就是他不是很崇拜聂哥吗,按理来说不是应该想和你多相处一段时间,然而符白珏却来得快,走得也干脆,那时候他要走,还说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他能够与聂哥并肩。
  如果不是被方岐生叫住了,符白珏确实走得很爽快,丝毫不拖泥带水。
  我原先只想着继承我爹的衣钵,再加上从小耳濡目染,对这一门感兴趣,所以才想学医。她继续说着,现在又多了个新的理由,我也不想被聂哥和方教主远远地甩在后面,至少,我也想像符白珏所说的那样,希望离开圣医阁之际,我已经能够与你们并肩。
  聂秋这才明白萧雪扬这些天里都在想什么,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顶,动作放得轻,没弄乱她的发髻,缓声说道:那我和你方教主就等着见到你名扬天下的那一天。
  方岐生将双手叠在膝盖上,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等聂秋说完之后,方才开口:就像聂秋所说的,既然你已经做出了决定,想必不久后的将来,我们会在顶峰处重逢吧。
  我已经不是小孩了,所以,拉勾就算了。萧雪扬轻轻晃着小指,笑盈盈说道,不过,名扬天下,在顶峰处重逢,听起来还不错,我会向着这个目标努力的。
  她正说到这里,满座都不由浅笑,马车外适时地传来一声叩击,是符重红赶到了。
  抱歉。马车晃动了一下,她喘着气上来,手背随意地擦着颔下的汗珠,手里的东西不多,唯一显眼的是那柄破旧的铁剑,仍然是被她带着了,我来得迟了,劳烦你们等
  符重红满怀歉意,又紧张,她还没说这么久三个字,便后知后觉地发现这马车里的人都在笑,萧家的小女儿笑得很灿烂,魔教的右护法抿唇浅笑,魔教教主眼中含着笑意,都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兴许刚才是在讨论令人高兴的话题吧,她想。
  她稍稍放松,敛眸抬臂,恭恭敬敬地向面前这三个人抱拳行礼,聂秋和方岐生是坐在一起的,萧雪扬旁边留了个空位,所以她行礼之后自然就应着萧雪扬的招呼坐了过去。
  方岐生寒暄道:你已经同你的师兄师弟道过别了吗?
  马车顶上的铃铛随风而动,发出清脆的声响,马蹄声哒哒,道路逐渐向后奔赴。
  是的,我已经同他们道过别了。因为花了太多时间道别,符重红走得太急,也不知道收拾了些什么东西来,这时候才腾出空隙,一样样地去清点行囊里的东西。
  然后,她轻轻地嘶了一声,像是想倒吸一口冷气,但是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聂秋见符重红难得表现出手足无措的模样,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萧雪扬离得近,凑过去看了一眼,攀着符重红的手臂笑道:这是符白珏的东西吧?
  聂秋和方岐生起先以为符重红是拿错了行囊,正待问她要不要回去换的时候,符重红却满脸复杂地将那样东西取了出来俨然是一个做工粗糙的木偶,辨不清相貌,却能看得清木偶笑得很开怀,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闭着,双手交叠,像在盘算什么似的。
  这个实际上符重红一句三叹,恨不得把心肺都给叹出来,她摸了摸鼻子,向这三个人解释道,白珏本来一直缠着我,要我把这个木偶给聂护法,嗯,因为他之前说过那种话,我觉得不太合适,就没有接过木偶,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塞进来的。
  向崇拜对象的情人宣战,紧接着又给崇拜对象送自己做的木偶,符白珏当属第一人。
  他或许是不知道聂秋和方岐生的关系,所以这么做了,还坦坦荡荡的,如同当着方岐生的面挖墙脚,萧雪扬忍不住笑,那个木偶的神态灵动,明显是符白珏的样子。
  这算什么?算是虽然我向魔教宣战了,但是不针对你本人哦的意思吗?
  聂秋近乎是下意识地看了方岐生一眼,方岐生脸上的表情不变,冷冷淡淡,感受到他的视线后,方岐生也侧眸看了过来,双手抱胸,说道:你自己拿决定。
  以方岐生现在的心性,应该不至于为了这种小事情而生气吃醋。这么想着,聂秋抬手接过了符重红手里跟烫手山芋差不多的木偶,他其实想得很多,一会儿记起的是初次见面时符白珏隔着人群,用好奇亲近的目光看着他的样子,一会儿记起符白珏咬牙切齿说出来的宣战,聂秋拿不准符白珏的意思,但他知道这不算陷阱,甚至近乎于自交把柄。
  随即他便敏锐地感觉到方岐生的目光逐渐冷了下去,脑中的那些预想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几个月前方岐生看到覃瑢翀赠与他的玉佩后,冷言冷语说的那句哦,他送的。
  无论是之前还是之后,这位魔教教主不是还在吃这种飞醋吗。
  聂秋顿了顿,转手将木偶放进了方岐生的手里,迎着符重红略带诧异的目光,用手指轻轻磨蹭了一下方岐生的掌心,这才收回袖中,说道:实际上,我们是这种关系。
  符重红有一瞬间对符白珏起了杀心,马车内的气氛尴尬得她喘不上气,她望着魔教教主从善如流地接过木偶,收了起来,她嘴唇颤了颤,只能干巴巴地啊了一声。
  此时,远在草屋中的符白珏打了个喷嚏,一声惊雷般的响,惊得杨晟瞪了他一眼,符白珏才揉着鼻子窝到一边去了,全然不知自己给师姐带去了多大的困惑,符重红原本就不善言辞,如此更加心虚,之后的路上,她一句话也没说过了。
  第223章 、应允
  符重红下了马车, 没过多久,萧雪扬也走了。
  经此一别,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相见, 不过他们倒也不觉得伤感, 毕竟山高水长, 以后多的是机会再见,闲来无事之时也可将寂寥的月光酿成清酒, 各自举杯邀月共枕。
  沿鲤河向下, 途经穹山,奔腾蜿蜒,汇入大江, 各自又奔逃散去, 化为点点渔船灯火, 其中几千里,风雨兼程,时至冰雪消融,初春时节,聂秋和方岐生才抵达沉云阁。
  路上少说也花费了五六天时间, 将余下的寒冬都硬生生熬了过去, 春天便如约而至。
  再次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聂秋望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景象,一时间分不清是喜悦更多,还是哀愁更多。附近村落的老人依旧是那样老得啃不动鲜美的果实, 非要年轻人切小了,像零零散散的雪白棋子,他才肯嚼着咽进去;那些孩童长大了,聂秋也认不得了, 依稀去辨认那些年纪尚小的幼童,只觉得和记忆中的不差分毫,也不知到底是不是那几个。
  他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竹林草木的新鲜气息,混着他记忆深处的血腥味涌入鼻腔。
  但是这竹林中分明是没有血的,濡湿的泥土长出碧绿的嫩芽,入目可见的只有翠竹的绿和泥土的黑,所有残余的、仅剩的东西都随着时间的流逝潜入土地,消失不见。
  距离上一次满怀心事地来,已经过了好几个春秋。
  聂秋不觉得疼痛,再看到这片竹海时,他只觉得怀念。
  你看。他将一处岩石指只给方岐生看,说道,那里是我头一次遇见汶五的地方。
  或许是因为不常提及,当汶五念出口的时候,聂秋的唇齿都生涩得发麻,舌尖一抬,唇角向两处牵扯,这两个字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念了出来,每一个字音都叫他感到陌生,汶五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少年吗,是与他坐听雨声的人吗,聂秋甚至不敢肯定。
  他没有接触步家之前,对魂灵一无所知。
  如今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无论是步尘缘还是步尘渊,无论是青君还是姜笙,抑或是顾华之,是留恋尘世,不肯割舍的,还是忘却前尘,就此作别的,他都见得太多了。
  晃动袖中的铜铃,沉寂的竹海将所有铃音都吞噬,那一端没有半点若隐若现的回音。
  于是聂秋就肯定了,他们确实都离开了,又或者说早就离开了,是在那一夜就纷纷离去,还是在他回来收拾尸骨的时候离去,他没有机会知晓,却觉得不知道也无妨。
  凡人因死亡而不朽,他想,因为死太沉重,所以能将一切都掩盖,抹去,又因为死太轻盈,所以只是一缕风就能带走,只是一粒尘土就能供其休憩,就如同这片静默的竹林。
  烧焦的痕迹早就不见了,新生的枝叶将刀剑留下的斑驳纹路也一并褪去。
  抚过光滑的竹枝,那上面再不复记忆中的模样,聂秋却觉得就在这里,从未变过。
  我一直想着沉云阁犹如山中仙境,又有幽幽竹海,潺潺溪水,每至深冬,只剩大雪压断枝叶的声音,除此之外,寂落无声,倒是个栖身的好去处。聂秋说道,我那时候已经想好了,待我辞世之后,便将骸骨葬在竹林中,也能从这浮世中讨得片刻清闲。
  看来我们没办法葬在一起了。方岐生摸了摸下颚,接着聂秋的话题往下说,魔教后山有一片坟冢,我挑了葡萄架下的一块地方作为去处,夏天葡萄藤长得开了,就能投下一片婆娑的阴影借来乘凉,秋风萧瑟冷冽,也能眺望远方的重峦叠嶂,聊以慰藉。
  聂秋当真开始思考死后的事情,他想了想,竹林也好,葡萄架也好,总之沉云阁是要留的,魔教也是要去的,就提出了个折中的办法:我没有要保全遗骸的观念
  他话还没说全,方岐生就知道他要出什么馊主意了,无非是这儿放一截,那儿放一截,这算是个什么事,实在不合常理,干脆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既然你没有要保全遗骸的意思,我也没有,那倒不如尽数投入烈火,烧得干干净净,剩下的灰烬也分不清你我,分成两抔,该葬于魔教的葬于魔教,该葬于沉云阁的葬于沉云阁,如此便两处尽沾了。
  其实这么早就谈后事,委实不吉利,不过都是混迹江湖的人了,也就不避讳这些。
  聂秋试着想了一下那个场面,来收拣骨灰的人兴许会露出苦恼的神情,可又无可奈何,只能遂了他们的意,两处都跑一趟,竟琢磨出几分有趣,笑道:这样也可以。
  他动了动手指,牵住方岐生的手,掌心紧贴,带他穿过重重竹林。
  纵使过了这么多年,再次踏入这片迷宫般的竹林阵法时,聂秋仍然能够从容不迫地绕开那些用来障眼的小机关,他大概闭着眼睛都能走出去,熟练得宛如本能。
  竹海褪去,沉云阁浮现在眼前的那一瞬间,聂秋忽然止住了脚步,看向方岐生。
  生生,你应该是知道的,我和聂家断绝来往后,便再也没有回去见过他们,偶尔寄去东西,也不过是我用来还人情债的。聂迟兴许真心将我视作过亲生子嗣,我也曾将他视作亲生父亲,不过观念不合,终究是无法互相理解,这场漫长的折磨也终于告一段落。
  聂秋说道:这世上我唯一视作家中长辈的便只有师父。师父一向温和,若是他知晓我有心仪之人,知晓我有归处,即使他仍旧不喜魔教,也会不吝赞许,给出他的祝福。
  不知师父知道你是常教主的弟子后会是什么反应,不过,聂秋顿了顿,说,他早早就离开了人世,也无法亲眼见到你。我家中长辈无法对你给出认可,虽然我从来没提过这些事情,但是我却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只恨不能像寻常夫妻成亲时那般给你承诺。
  方岐生凝视着聂秋的双眼,片刻后,很轻微地笑了笑,说道:彼此彼此。
  他不畏流言,即使聂秋也同为男子,他也不曾为此犹豫过,但是有些东西,他是给不了聂秋的。一场用以昭告天下的婚事,他给不了;子孙满堂,他给不了;就算是聂秋所说的这些,双方长辈的认可,他也给不了,来时是如何干干净净来的,走时也就如何走。
  遗憾也就是遗憾了,给不了就是给不了,没什么好可惜的。
  聂秋摇摇头,可是,你不是将常教主视作亲人吗?我在想,等见到常教主后,得到了他的认可,待一切尘埃落定,到时候,我再来向你求亲,如果你愿意,那么
  方岐生想,他又要打断聂秋了。
  不需要得到他的认可,以我师父的性子,他向来不喜欢循规蹈矩,也不会管这些,无论是谁,我就算胡诌个名字出来,他也能说个好字,反倒是辜负了你的一片真诚。他叹了口气,说道,所以,你应该问我愿不愿意,而不是想着如何让他松口答应。
  聂秋被方岐生这番言论彻底打乱了思绪,酝酿了半晌的话也没用了。
  他只好被方岐生引着说下去,抿了抿嘴唇,收敛了脸上的神情,问道:等这些事情都结束之后,你愿意和我成亲吗?你愿意与我白头偕老,生死不离吗,方岐生?
  方岐生答:不愿意。
  像是一桶冰水浇头而下,冰冷刺骨,聂秋怔愣了片刻,压抑住狂跳的心脏,只觉得脑袋一阵阵地犯晕,说实话,他在说出这些话之前就已经想好了所有结果,比如方岐生向来无拘无束,不想下半辈子和同一个人绑在一起也是理所当然的,这些他都考虑到了。
  不过,他唯一没想到的是方岐生拒绝得如此直白,如此干脆,毫不犹豫。
  聂秋将眼底的失落都藏好,极力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低声问道:为什么?
  聂秋,你同门的师长都看着,就不能对你自己更自信一点吗?以前那个传言中祸乱正道,仅凭一人之力就能将几方势力都耍得团团转的正道表率呢?方岐生摸摸聂秋的脸,有意忽略了他那句小声的那又不是真的,继续说道,身在乱世,没人会知道明天将发生什么,所以你不用等这些事情都尘埃落定之后再说,我现在就愿意和你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