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中,不止是那位黑衣将领,一直沉默不语的青衣仙君,还有应付着徐阆的那位赤袍男子,都抬眼看向了聂秋所在的地方,有雾气遮掩,他辨不清他们的视线究竟含了几分恶意,又有几分善意,但是他浑身上下的每一个部位都叫嚣起来,提醒他,危险。
  水面上映出的青鸾也伸颈望向他,星斗凝滞,古战场中断裂的兵器发出震颤的嗡鸣。
  而那只雪白的九尾狐狸,从视线交汇的那一刻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聂秋被那些视线逼得摸索着向后退去,不知为何,他是全然不害怕的,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无意踏足别人领地的外来者,仅此而已,全然没有思考什么仙凡之别。
  雾气凝结成壁垒,他的后背很快就贴在了坚实的壁障上,再也无法向后挪动半步。
  指腹所触,是一片潮湿的冰凉,严严实实,没有任何缝隙,聂秋听到黑衣仙君的声音忽然离得很近,刻意压得低了,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他,真相没什么好的,你懂不懂?
  他的呼吸有片刻的间歇,随即,身后厚重的屏障消散,他失去了依靠,向后倒去。
  在倒下去的那一瞬,聂秋看见那位迟迟不发话的年轻仙君,手持一枚燃烧的符箓,云雾源源不断地朝他的袖袍中涌去,青羽编织而成的衣袖晃动,上下起伏,振翅欲飞。
  然后,他感觉天旋地转,视线中的所有事物都化为转瞬即逝的剪影,朝池水奔赴。
  与此同时,方岐生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象征着阵眼的那枚石子,取了出来。
  第230章 、昆仑
  聂秋睁开眼睛, 马车内的景象映入眼帘:摇曳的灯火,逼仄角落处的阴影,掀起一角的帘子, 桌案上显出残缺卦象的黑色石子, 还有,捏着一枚石子的方岐生。
  刚才发生的事情宛如他南柯一梦,梦醒便回到现实,所有画面都定格在翻涌的水中。
  然而, 他却清楚, 那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事情, 并非他荒谬的臆想。
  方岐生望着沉思的聂秋,放下手中那枚圆润光滑的石子, 问道:你怎么样?
  无碍。聂秋摇摇头,将自己从记忆的泥沼中抽离, 仰面望向上方,上面是马车的顶部, 隔了一层木板,他应该是什么也看不见的, 但是他盯着那空荡荡的地方看了很久。
  手腕上仍然留着两个弦月一般的印记,边缘模糊, 像烧伤的痕迹, 面颊上、眼眶中、指缝里,没有细小的血珠渗透而出, 虚耗和红鬼就在一旁看着他, 如他预想的那样,天道没有动手,它沉默得像块磐石, 在亘古不变的荒原落拓,将世间的异象也忽略。
  都说万物皆有灵,聂秋从一开始算的就不是徐阆,而是饮火刀的去向。那本来就是他的东西,沾染了他的气息,并未违背常理,他甚至可以说,他方才所做的一切都没有窥视天机,因为他只是想取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如果,拿走饮火刀的人不是徐阆的话。
  归根结底,得益于徐阆的举动,断刀虽丢失,然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之前形势紧张,聂秋没能仔细思索,现在脱离了幻象,夜晚寂静,虚耗与红鬼回到铜铃中休憩,他也终于有了喘气的时间,能够静下心去想幻象中所看到的一切。
  田挽烟曾对他说过,神像不止一尊,尽管它们都在黑暗中静静等待,但是,聂公子,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没错,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神仙也不止一个,邀仙台下的那一尊神像,昆仑山的这一尊神像,还有他看到的,都证明了这一点。
  让他感到疑惑的是,那四道人影中,他只辨认出了徐阆,而那位和他容貌相似的白玄神君,不在其中,尽管看不清面目,但如果白玄在,聂秋有自信将他辨认出来。
  因为,其他三个人影,无论是气度还是性情都与那尊栩栩如生的神像相差甚远。
  黑衣神君矜傲冷淡,红袍神君内敛寡言,青衣的神君沉稳谨慎,后两位自不必提,只有前者让聂秋犹豫了一会儿,直到他驱使星轨转动,聂秋才能够肯定,他绝对不是白玄。白玄有关的传言,他的雕像,没有半点是与星宿沾边的,他也并非执掌星宿的神君。
  除此之外,水中的倒影象征什么,狐狸,青鸾,星辰,废墟,它们的出现有何意义?
  还有,那三位神君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他的存在,他们要怎么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么捋了一遍之后,聂秋发现,他能够掌握到的线索还真是少之又少。
  最麻烦的是他还没办法将这些东西告诉其他人,倒好像是他刻意隐瞒了似的。
  想到这里的时候,不知为何,聂秋忽然记起那一个雨夜,随风浪起伏的船舶上,谢慕将四方开天镜抵在窗棂处,壮着胆子说出的那句就像是天道在故意阻挠我们,话音刚落,惊雷落在了不远处,将几棵柳树烧得焦黑,若再偏上个十里,就该落在他们身上了。
  那道惊雷出现的原因是谢慕所说的话,而它没有直接落在他们身上的原因则在于谢慕的四方开天镜,和他当时所低声念的蔽月二字,至于那有何用意,谢慕无法回答了。
  谢慕尚且如此,可是,当初的田挽烟为什么可以轻巧地将她梦中的预示说出口?
  她是个很聪明的人,知晓后果,所以每一个词都含糊不清,说的不是神仙不止一个,而是神像不止一尊;说的不是看见神像后会重获记忆,而是它是真实,是打破虚妄的利刃;说的不是那尊神像和你长得一样,而是我在昏沉的梦境中看到的正是你。
  田挽烟和那种江湖道士不同,她向来是不喜欢接触此道,却摆出了相同的样子,用神神叨叨的话来向聂秋解释梦境中的一切,是因为她知道只有这样才能说得出口。
  就连步尘容,在给聂秋卜卦的时候也只会给他答案,而不是告诉他自己看到了什么。
  不是故弄玄虚,而是迫不得已而为之,道士们口中的那句天机不可泄露,不是起了无风的浪,而是因为他们试探着,摸索到了某种默许的规则,所以才如此行事。
  田挽烟常说她活得不清不楚,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聂秋却觉得她活得最清醒透彻。
  生生。聂秋清了清嗓子,望着方岐生,说道,你可能会觉得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很莫名其妙,不过,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那不是胡言乱语,你若是听懂了,也不必回应。
  他刚开始说的时候,感觉自己很像那种招摇撞骗的江湖道士尤其像徐阆。
  到后来,他也摸索到了窍门,逐渐得心应手起来,心中升起一阵悲哀,只觉得荒谬。
  所幸,方岐生的眼神虽然有些疑惑,不过好歹还是将他的暗示听了个大概。
  常教主应该可以救出来。聂秋将桌案上的石子聚拢,重新收了起来,说道,只是,我总觉得我们会亲眼见证那些曾经存在过的传说,恶意或是善意,直到那时才知晓。
  取走饮火刀的举动,约摸与昆仑无关,聂秋想,幻境中,其他三个人影都看向了自己,唯独徐阆仍然拿着那个酒碗,对闯入者毫不知情,看也不看他一眼。
  至少,现在的徐阆不知道他们正在前往昆仑,但从他们踏入昆仑的那一刻起,之后所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是聂秋等人能够掌握的,听天由命,也许就是说的这种时候。
  见聂秋安然无恙,方岐生紧绷的神经总算是松懈下来,他又一次,下意识地去碰虎口处,随即记起聂秋说过他这个习惯,便强行忍住了冲动,收回手,想将这个半途养成的习惯改正,免得以后容易被人看出破绽但是习惯终究不是一朝一夕间能改的,虽然收回了手,可他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忍不住摸了摸聂秋的耳垂,这才感觉缓解了许多。
  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他说道,无论如何,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行吧,我不关心这些,我只关心能不能把常锦煜救出来。
  黄盛双手抱胸,看着姗姗来迟的聂秋和方岐生,不耐烦地用指尖点着臂弯,说道。
  他们抵达昆仑的时候,正好是满月的前一夜,当地的村民照旧热情地招待了聂秋和方岐生,黄盛两步并作三步赶来,眼睛里都像是冒着火苗,想发作又强行忍住了。
  等到村民走了,黄盛逮到机会,就急匆匆地凑过来兴师问罪,说话都是咬牙切齿的。
  方岐生搁下手里的酒杯,神色平静,慢悠悠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说道:在进昆仑之前,我有件事情要和你说好,黄盛,你应该很清楚常锦煜的为人,也知道什么不该做。
  聂秋鲜少直呼常灯的姓名,即使是和别人提及,他大多时候也都是用师父来称呼,也许对他来说,师父这个词已经与常灯密不可分,想到常灯就会不自觉念出师父二字。
  听到这对师兄弟的谈话,他隐约觉得有点怪异,也没有多想,只当是习惯使然。
  然而,黄盛的面色却沉了下去,阴着脸,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盯着方岐生,说道:方岐生,这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如果你想让我放弃,那我劝你还是早点打消了念头吧。
  你觉得,你可以成为特别的那一个,是吗?方岐生笑了,你我心知肚明,那不过是狡诈的野兽捕猎时常用的技俩,我将它看得清楚,你却以为那是真心实意的。
  黄盛摔了酒杯,脆生生一声响,撞在墙壁上又翻涌着退回,反复回荡,聂秋能感受到他的愤怒,说实话,这时候还没发觉他的怒火才算奇怪,这两个人说的话就像是在打什么哑谜,比聂秋之前用以暗示方岐生的含糊措辞更隐秘,说的都是他听不明白的话。
  他看这架势,以为黄盛与方岐生之间免不了一场争吵,结果黄盛头也不回地走了。
  黄盛来的时候是带着不满的,走的时候更是满腔怒火,夺门而出,门外正要拿水果进来的村民吓了一跳,忙不迭地稳住手中的竹篮,抬眼一看,正巧对上他的视线,隔了一层豹型的面具,环扣随着他的动作叩响,那双眼睛仿佛也蒙上了一层骇人的暗金色。
  聂秋摆手示意那个被吓得不轻的小孩儿退出去,等他回身关上门后,转头看向闭口不语的方岐生,问道:我没想到你们会在这时候闹矛盾发生什么事情了?
  方岐生半晌没回答,沉默了许久后,他从行囊中翻找一阵,取出一根挂坠红色的细绳,上面悬着个小巧精致的血玛瑙聂秋记得,萧雪扬曾经说过她看见黄盛的脖子上挂着个相似的玛瑙,平时都藏在衣服里,在如梦坊的时候滑出来了,有位姑娘就笑着问是不是心上人送的,黄盛不但没有否认,走的时候还心情很好,多给她留了些银两。
  他不会傻到以为这挂坠是方岐生送给黄盛的,不过,既然他们都有,那只能说明
  是师父给的。方岐生叹了一声,又把玛瑙揣了回去,我不喜欢在脖子上戴饰物,嫌它太碍事,所以一直没戴,就放在身边的。你现在应该知道我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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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1章 、前夜
  黄盛离去的怒火似乎仍然停留在房间内, 半掩的窗棂被风吹得吱呀作响,微微战栗,牙齿一样开开合合, 聂秋起身去将窗户关严实了, 那扰人的声音才肯消失。
  他实在没想到黄盛竟然会对常锦煜抱有别样的情愫。
  黄盛倒是好理解,他向来是不喜欢循规蹈矩的人,什么师徒关系,在他眼里形同虚设, 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丝毫不顾忌旁人的眼光, 无论喜欢上谁都不叫人意外。
  问题是,他师父不是别人, 是常锦煜,是那个无论谁都能得到他一眼施舍, 无论谁都得不到他一眼施舍,无论谁都能获得他的信任, 无论谁也无法获得他的信任的人。
  他是流淌的火焰,如果有人妄图阻挡他的步伐, 就得做好被烧得魂魄俱焚的准备。
  聂秋坐回方岐生的身侧,听见他晃动杯中酒水的声音, 显然心情算不上太好。
  如果黄盛对常教主有好感。聂秋突然想到了什么, 那么,他对你的敌意其实是
  我以前和你说过, 方岐生低声说道, 从小时候起,黄盛就有意无意地和我争,看哪个更得师父的喜爱。师父是把我当作下任教主来教导的, 把黄盛是当亲儿子惯的,一碗水是端得平了,黄盛却总觉得师父不把他当成一回事,所以才千方百计找我麻烦。
  黄盛性子倔,听不进去劝,认定了什么就不会改,他自己也知晓常锦煜的性情,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他也不敢吐露一两句心声,直到常锦煜失踪,他才真的开始后悔。
  所以,在常锦煜失踪的消息传来后,黄盛在魔教的高台上吹了几夜的风,偷他的酒去饮,醉醺醺的,伸手欲摘月,却差点踏空,一脚跌下去,又被正巧去寻他的方岐生拉回来,黄盛的眼神是很冷的,像是醉了,又清醒得很,推开他,咬着牙说你懂什么。
  等找到常锦煜,见他安稳无恙,黄盛一时冲动,很可能就把话一股脑全说出来了。
  方岐生就是担心这一点,他担心的倒不是常锦煜,他是担心黄盛的下场罢了。
  这小孩儿,是把我当作情敌来对付了。他轻轻嗤笑一声,说道,这几年时间,估计他也慢慢想明白了,可他就是骄纵的性子,心里的坎儿过不去,怎么看我怎么不顺眼。
  停顿片刻,方岐生又问:你还记得宋存音吗?
  聂秋点了点头,他记得宋存音是宋顼的儿子,季望鹤的义子,同时也是常锦煜原本准备收为徒弟的人,年纪轻轻,自己挑断了手筋脚筋,满床是血,死相惨烈。
  宋存音把将来都寄托在了常锦煜身上,所以,一旦常锦煜抽身离去,他就走到了绝路,觉得空虚,觉得那几年所做的努力都是毫无用处的事情。方岐生说道,黄盛和他很像,他也没有退路,你知道的,黄家到现在都不知道他进的是魔教,以为他是在名门正派下潜心修习,黄盛也不敢和家里坦白,只能跌跌撞撞地往下走,孤注一掷地去赌。
  他向来是善赌的,可是,将一切都堵在常锦煜身上的人不在少数,无一例外,都跌得粉身碎骨,而常锦煜,连看一眼都觉得浪费时间,他只会碾过骸骨便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