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常锦煜是我的师父,我尊敬他,视他为家人。方岐生缓缓地吐息,说道,但是,如果有人说他冷酷无情,淡漠傲慢到极致,我不会反驳,也没有反驳的余地。
  黄盛喜欢谁都可以,但那个人不能是常锦煜,不然,从一开始他就是满盘皆输。
  聂秋静静地听他说着,忽然问道:常教主真的不知道吗?
  你猜到了啊。方岐生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半倚着,用指节抵住下颚,回应道,连我都看得出来黄盛的那些小心思,师父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只是看破不说破而已。
  他知道,但是他不制止,也不说,黄盛以为自己是伺机而动的猎豹,然而他那些手段在师父眼中不过是打着滚讨要食物的小野猫。若是追根到底,找寻源头,到底是师父那些若有若无的亲近和纵容误导了黄盛,黄盛又是个被宠坏了的小少爷,遇到新鲜的东西,就忍不住想占为己有,而师父又是个闲不下来的人,所以就使得这种情况更严重。
  方岐生说完,抬手去摩挲聂秋后颈上的那块软肉,先是用指腹按压,然后用指节刮蹭,轻轻重重地捏着,痒得聂秋忍不住要缩起脖子,却听见他说道:你看,这种动作是不是很容易叫人误解?常锦煜把黄盛当猫,黄盛又怕痒,他就格外喜欢以此捉弄黄盛。
  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因为我不怕痒,所以常锦煜觉得无趣,反叫我逃过一劫。
  常锦煜的兴趣不难理解,聂秋也有点不习惯叫人摸他脆弱的部位,所以方岐生的坏心眼作祟,总是想碰一碰,也不是说多么有趣,只不过瞧见他的反应挺叫人愉快的。
  但是,黄盛被常锦煜收为徒的时候,年纪并不大,走了歪路纯粹是因为被带偏了。
  你见过猛兽捕食的样子吗?先是戏耍猎物,让它跑,然后追上去,再让它跑,再追,直至猎物精疲力竭,活活地累死。方岐生收回了手,说道,常锦煜和黄盛便是如此。黄盛以为那是亲昵的触碰,殊不知那是捕食的野兽在一口吞下猎物之前的轻咬。
  方岐生这么一说,聂秋反而开始担心黄盛,但是,你说过常教主对黄盛很好。
  我是这么说过,师父起先便是看中了黄盛的天赋,所以才想尽办法要将他骗过来,从我认识常锦煜起,到现在,唯有黄盛享受这种殊荣。他说,但师父没有江蓠那样的爱才之心,我想,他收黄盛为徒的原因应该不止这一点,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在里面。
  常锦煜能够成为正道百年以来最惧怕的魔教教主,不是没有理由的。
  凡是接近他的人,都像是飞蛾扑火一般,被烧成灰烬,也只能叫火焰燃得更肆意。
  如果黄盛将所有他自以为藏得很好的心事都说出来,就相当于撕下了最后一块遮羞布,方岐生不知道常锦煜会怎么处置黄盛,但落魄的那个人肯定不是常锦煜。
  连江蓠都做不到的事情,黄盛又怎么敢去想,我到现在也不知他那堪称鲁莽的勇气是从何而来的。方岐生用最后一句话来总结,我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黄盛听得进去便听得进去,即使他听不进去,我也不再劝了,若引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也是他自讨苦吃。
  他想得没错,黄盛确实是知晓自己的举动堪称愚蠢,听是听进去了,却不肯承认。
  黄盛气得夺门而出,走了一段出去,被大风吹得耳蜗发疼,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关门的时候才发觉原来他是在战栗,从臂弯到指尖的那一截都在微微颤抖,腕节像是被烧过了一遍,有种轻微的酥麻感,带着点疼痛,是因为怒火还是因为恐惧,他分不清楚。
  试了几遍,他才勉强关了门,背过身,依靠着破旧的木门缓缓地滑下去,坐在地上。
  地面上铺着干草,枝干刺人,薄薄的一层,即使是坐在干草堆上,他仍然能够感觉到湿冷的气息,混着微苦的腥气,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摸着喉咙急促地呼吸了半晌。
  他何尝不明白方岐生的意思,但是,方岐生又不是他,哪里明白他的处境。
  黄盛想,他不是不想抽身,只是做不到,刚迈出去一步又被拖拽着落进泥沼。
  他早就想过了,想过常锦煜的反应,即使是将他逐出师门,即使是和他断绝来往,他早就已经考虑得周全方岐生又懂个屁,黄盛想到这里,不禁一阵怒火涌上心头,刚才他是脑子一片空白,等到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走了,他就不该走的,至少放两句狠话吧。
  方岐生顺风顺水,抱得美人归,完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常锦煜失踪的那段时间,黄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令他感到疼痛的并非常锦煜的死,而是常锦煜一声不吭,死得落魄,还有,他再也没机会将一腔心绪说出口。
  所以,当黄盛知道常锦煜或许还活着的时候,他就决定不计后果,将该说的都说了。
  至于常锦煜是什么反应,要怎么处置他,跟他没关系,黄盛只想说出口,免得以后午夜梦回的时候再像那无数个夜晚一般,从困厄的梦境中脱离后,后悔令他浑身都疼痛。
  很长一段时间里,黄盛对常锦煜的恨要比喜爱更甚,尤其当常锦煜默不作声地离开魔教,四处晃荡的时候,他简直恨不得干脆跟他同归于尽,等到常锦煜回来的时候,给他们带了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他又觉得喜爱更多,如此反反复复,他都快被逼到了悬崖边。
  无论说出口之后会遭遇什么,黄盛都觉得不会比那时候更叫他难熬了。
  他再清楚不过常锦煜是什么人,也知道自己争风吃醋的那些小技俩太幼稚。
  因为常锦煜重视魔教,所以他就留下来,在常锦煜失踪之后,甘愿四处奔波,扮作黑脸,将那些暗地里躁动的魔教众人清除,单膝跪下去,浑身是血地唤方岐生教主。
  等常锦煜回来后,黄盛想,自己离开魔教,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反正已经没有后顾之忧,方岐生叫他跟家里坦白他觉得不必,他天生就是这么个随心所欲的性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回去继承家产也够他挥霍下半辈子的了,何苦留在魔教遭罪。
  捕风是个太累的事情,即使那风偶尔的温热叫人贪恋,他想了很久,觉得倒不如转身就走,至少显得潇洒,萧雪扬问他以后准备做什么,黄盛搪塞着说要开个赌坊,现在一想,那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家里人向来惯他,听说他要自力更生,估计会敲锣打鼓。
  说他是意气用事也好,说他是怀揣着报复的念头也好,总之,黄盛不准备改了。
  第232章 、满月
  玉盘高挂, 清清朗朗,明亮,却不刺眼, 悬在黑石堆砌的高山后, 离得极近,不像是真的,倒像是梦境中才能出现的景象,圆月抛却浮云, 俯身朝凡间瞧去, 大抵就是如此。
  这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满月之际,家家户户都会将房门紧闭, 无人敢外出。
  拴在门边的家犬竖着耳朵,喉间发出示威般的低鸣, 眼神警惕,也不知在惧怕什么;弥漫着蔬菜瓜果腐烂气息的圈中, 家禽缩在了阴暗的角落里,不住地颤抖;林间的鸟受了惊, 扑棱棱拍着翅膀,飞走了, 夜色中, 只能看得见那一个个逐渐消失的小黑点。
  野兽低伏,禽鸟仓皇, 明明应该是个吵闹的夜晚, 却又十分安静,静得像是一张帷幕降了下来,将万物都笼罩其中, 所有声音都被隔绝,透露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树影婆娑,枝干的影子落在地面上,随风而动,扭曲生长,朝远处逐渐蔓延。
  聂秋和方岐生踏上昆仑的主峰,巍峨耸立的巨石密布,隐隐绰绰,在月光的映照下倒显得很像一个个人影,沉默地注视着他们黄盛落后了一步,许是不想再与方岐生谈之前的那个话题,他这晚比前夜更安静,除了偶尔响动的环扣,再没有别的声音了。
  从外形上来看,这座漆黑的山峰似乎没有因为月亮的圆缺而发生变化,但是聂秋很清楚,有什么东西变了,是风,是尘埃,或是嶙峋的怪石,他也说不清这是种什么感觉。
  他们曾在这座山上久久停留,踏过每一寸地面,摸过每一方山石,现在却觉得陌生。
  因为这种心底里涌出的陌生感,聂秋等人便格外的谨慎,他虽然招出了红鬼和虚耗,但是,这里毕竟是传说中被称为昆仑的那座仙山,在不能确定它会不会对魂灵造成影响的情况下,他也不愿意贸然让红鬼和虚耗以身试险,只说让它们静观其变。
  山逐渐向两侧退去,满月的余晖将星幕编织而成的屏风叩开,呈现出背后的景象。
  原本这山上是没有所谓的道路,有的只是成群的巨石,被火烧过似的,呈现焦黑的颜色,他们很快便发现,这些石头像是活过来了一般,注视着,沉默着,同时,却也蠕动着,抹平他们来时的踪迹,只留了一条道供他们走,将所有其他的道路都堵死了。
  且不提有没有退路,即使是有,方岐生和黄盛也不会轻易放弃这个机会。
  兴许是觉得这些石影会偷听对话,他们都没有开口,偶尔的止步,也仅仅只是用眼神或是手势来交流,一路上走走停停,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见到了道路尽头的东西。
  意料之中,映入眼帘的是一扇镶嵌在山脊裂口处的门,严丝合缝,似乎本来就应该生长在这里,是天地有意落下的一笔丹青,描摹得细致,丝毫没有违和感,浑然天成。
  这扇正正方方的门,颜色与山石类似,都是沉沉的黑,很明显,这根本不是供人行走的地方,因为它实在太巨大,盘踞在山峰拱起的兽脊上,角度倾斜,向更深处陷去。
  大门的顶部中央,底部的左右两角,各有奇特的纹路,隐隐约约连成了一个三角。
  天色太暗,聂秋走近几步,这才看清楚,顶部中间的那个纹路是只俯卧的狐狸,九条尾巴在身后依次铺开,它的眼睛紧闭,尾尖儿盘绕出蛇一样弯曲的形状,月光映照在上面,不知道这纹路是何种颜料绘制而成,竟能令这皎洁的月光看起来像一汪清泉水。
  底部的左侧绘着废墟的景象,断裂的兵器就静静地等在那里聂秋了然,幻境中看到的那个皮肤黝黑、身上有金纹的红袍男子,应该就是最后的那一位昆仑仙君了。
  底部的右侧绘有肆意生长的藤蔓,花开在繁枝间,浅浅的颜色,兴许是这扇门上唯一的亮色了,与其他两个纹路不同,无论是笔触,还是它所表现出的盎然春意,无一不让人感到舒适和安心,不过,那藤蔓下还坐着个辨不清长相的小人,也不知道意味着什么。
  聂秋拿着灯盏,皱着眉头看了那个小人儿半天,若不是因为恐生变数,他是想伸手去碰一碰的,因为它看起来实在是像后来才添的,颜料留下的痕迹比其他的都更加鲜明。
  昆仑山有三角,正北名为阆风巅,正西名曰玄圃堂,正东名曰昆仑宫。聂秋说这话的时候,将徐阆的那十八颗石子捏在了手心中,甚至能听到脉搏跳动的声音,他知道,这话不算是窥探天机,因为这是古书中所记载的东西,那么,之后的,就是不能直接说的了。
  他指了指狐狸,说道:神像,以白为姓,取玄圃的首字。
  然后,他又指了指藤蔓,说道:以徐为姓,取阆风的首字。
  这暗示已经足够明显,方岐生和黄盛自然是听懂了。
  方岐生沉思了片刻,抬眼时,黄盛正巧走到狐狸纹路的旁边,聂秋就站在藤蔓纹路的旁边观察那个小人儿,他看着,突然想到了什么,说道:四方位本无上下之分,我们是先入为主,就以为狐狸的纹路是在顶部,另两个纹路在底部的两侧这扇门之所以是正正方方的形状,而不是左右窄,上下长的形状,大抵正是为了说明这三位仙君的地位一致。
  而且,这不止意味着地位一致,也意味着这扇门的打开方式不能用常理来推断。
  没有上下,没有左右,没有门缝,连可以打开的锁孔也没有,如何才能不偏不倚地体现出这三位仙君所处的地位相同,如何才能让他们三位都能够分别进入昆仑黄盛蹲下身子,在聂秋和方岐生的制止声中,毫不犹豫地伸出手,触碰了那只横卧的狐狸。
  他的指节微动,手指弯曲,沿着狐狸花纹的边缘处,好像按了什么机关似的,指腹一触即分,聂秋和方岐生离得远,只看得见他飞快地站起身来,向后退了两步。
  那大概是一种类似于水落石出的场面,山间的朔风有片刻的凝滞,随即,那只以月光为皮毛的狐狸就睁开了眼睛,以它为中心,三寸为径,刀斧拓开一圈完整的圆,裂缝中溅出奇异的火星,黄盛退开了,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不是烫的,只知道那光芒瞬息间便消失了。
  石块间摩擦的声音宛如呜咽,伴随着破碎的低语,石柱升起,显出柱身的凹陷。
  方岐生并没有贸然走过去,而是皱着眉头,看着黄盛,问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如果你现在还不够冷静。他确实是动了怒,咬着牙,一字一顿让黄盛听得明白,那就滚回去,黄盛,不要以为别人就该惯着你,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们面对的是什么?
  黄盛听到他的叱责,怔了怔,火气也涌了上来,我当然是有把握才这么做的。方岐生,你别端着师兄的架子来指责我,我以身试险,即使有危险也是我先遭殃,不会连累你们。要是你看不惯我的作风,你可以走,把石子给我,我一个人进去也能将常锦煜带出来。
  方岐生冷笑一声,讽刺道:小少爷,你的嘴长着只是用来吃喝的吗?话也不会说?
  聂秋及时打圆场:你们看,石柱上的凹陷是不是正好能放得进去一个鹿角面具?
  聂护法,护短可不是你这么护的。黄盛下意识要去摸脖子上的玛瑙,后知后觉又注意到这两个人就站在他面前,便强行变了动作,理了理衣襟,说道,吵架有来有回,你好歹让我把他这句话回了吧,他说完话,你就出言制止,你那护短的心思也未免太明显了。
  聂秋无辜沦为攻击对象,确实是感觉有点尴尬,他低低地咳嗽了两声,摆手说道:是我多言了,我只不过觉得在这种时候吵架实在不合适,如果你想继续,那就请吧。
  我没那个兴致了。黄盛瞥了方岐生一眼,还是歇了火,小心地俯身过去观察石柱上的凹陷,嘴里还是满不情愿地念叨着,这么简单的机关,也只有傻子才看不出来。
  聂秋听见身旁的方岐生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便柔声劝道:你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暗地里给他使绊子,非要闹得他不痛快才肯罢休别忘了,黄盛的年纪可比你小许多。
  他们这一对师兄弟,这么多年,无非是因为性格使然,互相都不肯让步,可又没办法完全摆脱对方,所以就只能吵吵闹闹、你推我攘地往下走,竟然也将少年的傲气都熬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