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疑问。常锦煜说道,你所说的不能承担的后果,应该不单是指的这个吧?
  聂秋迟疑片刻,往方岐生的方向靠拢了些,答道:实际上,我因此而丧命了。
  黄盛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总感觉自己忽然就听不懂这些人说的话了,什么叫红月,为什么卜卦会突然出血,而聂秋所说的,他已经因此丧命了,到底是什么荒唐话?
  可就是这么荒诞不经的话,常锦煜却听得很仔细,完全没觉得不对劲,末了,还顺势接过聂秋的话题,继续说道:所以说,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你,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吗?
  我的天,黄盛心想,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到底是他疯了,还是这三个人疯了?
  准确来说,是两次。聂秋如此回答。
  方岐生微微叹息,点头认可了他的话。
  于是常锦煜笑了:和我的推测吻合,这个我也等会儿再解释。
  是他们疯了。黄盛敲定了答案,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几步,靠在了石壁上。
  相较之下,他觉得那个死活不肯相信仙道存在的新皇帝,倒是更像个正常人。
  我之前的犹豫,就是因为那件事。聂秋说道,霞雁城年轻的天相师谢慕,在提及天道有意无意阻挠我们的时候,引来了惊雷;而我在推算前辈的所在之处时,因为我越了界,知道传说中的昆仑是真实存在的,并且我也知晓了玄圃神君的名讳,所以引来了祸患。
  我说这里是安全的,常锦煜按了按额角,说道,是因为昆仑是人间与仙界的交界处,是门,也是钥匙。你能够找到这里,就说明你的半条腿就已经踏入了仙域,你本来就身在山中,又何谈越界不越界?所以,至少在这个地方,你可以大胆将那些话说出口。
  聂秋点点头,将袖口卷到臂弯处,露出手腕上已经断过一次、又被他勉勉强强系上去的红绳,还有常锦煜心心念念的那枚步家铜铃,然后,他解开了结,将红绳连带着铜铃取了下来,把手腕上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印记摆在常锦煜的面前,说道:关于我是如何重生的,那三轮弦月象征什么,还有,我是如何用血进入昆仑的我觉得它可以解释一切。
  随即,他将三壶月的来历,重生的那两次时机,以及进入昆仑之前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常锦煜听罢,沉吟片刻,说:虽然我现在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你,不过,眼下我觉得最需要解决的一个疑惑是你所说的,时光回溯,重新来过,真的是只针对你一人吗?
  迎着众人略显不解的目光,常锦煜继续解释道:换句话说,看见神像后,方岐生恢复了你第一次重生前的记忆,而你第二次重生的时间间隔太短,不过几分钟,而且他那时候已经睡下了,所以没有察觉,是吧?你不觉得,这件事对于方岐生而言也称得上是重生吗?
  重要的不是谁掌握了三壶月。他敲敲自己的手腕,说道,重要的是,谁拥有记忆。
  我兜兜转转解释了这么久,你们也应该听明白我的意思了。这世上既然真的有神仙,并且隐藏在人世间,比如聂秋你刚刚所说的,阆风仙君,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能够使人重生的三壶月固然不是凡间所能诞生的东西,但你又是否知道它对那些神仙同样适用呢?
  常锦煜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在这空旷的地方回响,吵吵闹闹,甚至有点刺耳。
  他边笑,边说:我得到的结论是,这群神仙早就知道我们的存在了。而且,很有可能我们所经历的事情背后都有他们的影子,除了昆仑。他们没有理由让我们知道这地方在哪里,也不可能在明知道我进入玄圃堂的情况下,还放任我四处寻找线索,搅乱他们的计划。
  聂秋被常锦煜刚才所说的那番话搅乱了思绪,他之前确实没有从这种角度去看待重生一事,也没有考虑过三壶月是否对那些神仙也适用徐阆,是不是早就在清昌镇等他了?
  你说你为寻求真相付出代价而感到不值。常锦煜说道,我倒是觉得你挺赚的。
  我从察觉到那些神话传说并非虚构之时,就在暗地里收集线索了,大概四五年的时间吧,这期间我告诉过安丕才和张双璧,当然,他们都不信,好歹是没有直接说我疯了,偶尔也会动用一些手段帮我查线索。这位前魔教教主抵着下颚说道,我没有你那样好的机遇,所以走了许多弯路,才成了如今这副从容坦然的模样,似乎一切事情都尽在我的掌握中。
  聂秋沉默片刻,等常锦煜说完后,忍不住问道:那么,前辈认为所谓仙的立场如何?
  每隔四年,皇帝会令大祭司举行祭天大典;急湍汹涌的河流附近必定有供奉水神的祠堂;若是天大旱,便祈求降雨,若是闹涝灾,便祈求退水。这是孩童都知晓的习惯。
  他说:所以,我们这次不谈凡人,你试试将你自己代入那些神仙,再看人间。
  说到这里的时候,像是师长惯用的那种技俩,常锦煜下意识地递出问题,喊了方岐生的名字,问道:岐生,如果你是神仙,你知晓凡人在向你供奉,但是那些东西,无论是牲畜,还是五谷,对你都没有意义,眼见着人间灾祸,也影响不到你分毫。你会怎么做?
  方岐生想了想,说道:我不会费尽心思,大动干戈去替他们消灾解难。
  没错。这对师徒一唱一和,常锦煜满意地颔首,神仙,根本没有理由回应祈求。
  我明白了。聂秋斟酌着用词,实际上,天道,仙,凡人,从来都不是相同的立场。
  那么,我现在来告诉你,我刚才没能解释的东西。常锦煜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第一,我知道你卜卦的时候是通过什么东西看见我的,是白玄的鹿角面具。在我印象中就有你所说的这一幕,我当时确实是念出了石碑上的文字,并且,我很快便感觉到了一股奇怪的视线,但当我迅速低头看过去的时候,我发现那里只有面具,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他束起第二根手指,第二点,我的推测。你们既然已经见过了神像,想必也该知道当地村民之间流传的那句话吧,关于白玄神君的他们说,这位神君是通往琼楼十二座的门,是手持镣铐的处刑者,是使流水溯流而上的呼啸狂风,余晖也可使月光黯然失色。
  这群离仙迹最近的人,确实是亲眼见过这位神君的。常锦煜放下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站着,传说向来不是全无根据的,古人说月上有广寒宫,宫中有玉兔,是因为月上偶尔的灰色痕迹像兔子的形状,所以他们借此捏造,说月宫中住着嫦娥,有玉兔捣药。
  通往琼楼十二座的门,这句很好理解,因为昆仑正是横亘在凡间与仙界之间的桥梁,而白玄的鹿角面具就是钥匙;手持镣铐的处刑者,这句很晦涩,但从白玄身披甲胄的扮相来看,他约摸是个类似于将领一样的地位;而这句使流水溯流而上的呼啸狂风,辞藻倒是堆砌得很多,简单来说,不就是能回溯吗,正是和你所说的三壶月的效用相吻合;最后一句,说他的余晖也可使月光黯然失色,在进入玄圃堂之前,你也看到了,石柱上的那只狐狸,披着月光编织而成的皮毛,我估计白玄同时也是个和月亮脱不了干系的神祇。
  常锦煜润了润嗓子,话说得太多,他嗓子都开始冒烟了,语速也放得慢了。
  最后,聂秋,我要问你,你是不是白玄?
  聂秋完全没有犹豫,回应道:不是。
  我猜也是。常锦煜耸耸肩,我没听过回自家还需要用血开门的。
  那么,前辈,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聂秋看着他,为什么你对这些事情感兴趣呢?
  常锦煜收敛了笑意,直勾勾地看了聂秋一会儿,聂秋不躲不避,和他对视,半晌,常锦煜在黑暗中微微泛着冰河一样蓝的眼睛眯起,他没有笑,是用很认真的语气,说的却是最荒诞不过的话,因为这很有趣,而且,我现在最想知道到底用什么办法才能让神仙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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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9章 、来客
  常锦煜的话音落地, 这地方着实安静了好一阵子。
  聂秋想过为什么常锦煜对这些事情感兴趣。为什么他追逐了多年,为什么他不想被虚妄欺瞒双眼,即使真相并非如世人想象中那般美好或许他和先皇一样, 都是向往长生之道;或许他和自己一样, 都是因为某种承诺才下了决心;又或许他和方岐生一样不想被蒙蔽。
  但是,他没想到,常锦煜最好奇的一点竟然是如何令诸仙陨落。
  诶呀。常锦煜眯着眼睛笑,别害怕, 我就是好奇而已, 不一定会这么干的。
  这个不一定三个字说得太含糊, 倒显得他这番话欲盖弥彰了。
  说实话,能不能见到真正意义上的神仙, 还很难说。紧接着,他又说出了让他们惊愕的话来, 从我所掌握的线索来看,这满天的神仙, 几乎全部陨落,只剩寥寥的几个了。
  然而, 常锦煜没有解释这句话,他摆了摆手, 说道:走, 我带你们去看个东西。
  聂秋和方岐生对视一眼,也都知道, 常锦煜既然现在不准备说, 肯定是有他的打算,所以也没有追问,只是应了一声, 迈开步子,准备跟着常锦煜去看看他说的那个东西。
  就在这时候,一直没有开口的黄盛却突然喊住了方岐生。
  方岐生。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面具戴了回去,眼中闪烁着惊疑不定的光芒,面具遮掩的那张脸上兴许满是阴翳,语气也很生硬,你等等,我有话要问你。
  方岐生似乎也想到了什么,抿了抿唇,将面上的神色敛去,一言不发地走了过去。
  黄盛大概是不想让他们听见谈话,所以有意和方岐生绕到了石柱后,虽然听不清对话,但也不妨碍聂秋听明白他们的语气都算不上好,尤其是黄盛,聂秋以前从来没听到他用那样严肃的、认真的语气说话,而且,好像还藏了些不易察觉的恐惧,尾音都是颤的。
  剩下聂秋和常锦煜站在原地,常锦煜又换了双手抱胸的姿势,斜斜地倚在石壁上,手指轻点,半晌,忽然问道:你们是不是从来没和我的小徒弟说过这些东西?
  聂秋叹息道:是的。其实这些话,我以前甚至都没有和生岐生讲过。
  不过,我估计不是因为这个。常锦煜说道,黄盛不可能就因为这些东西被吓着,他胆子大得很呢,而且,他其实都不太在乎这些,无论真相或是谎言,他都无所谓。退一万步来说,如果他真是因为这些真相被吓着了,也该问我,而不是问和他关系算不上好的师兄。
  他直起身子,问道:岐生之前对他说过什么话吗?
  看到聂秋茫然的神色,常锦煜也并不感到意外,换了另一个话题,既然他们这对师兄弟正在谈话,这儿也就剩我们两个,闲来无事,若是你不介意,我就再说说别的疑惑了。
  聂秋点点头,摆出了洗耳恭听的样子,说道:前辈请讲。
  从你告诉我的来看,你已经重生了两次,第一次,三壶月出现在了你的手腕上,第二次,其中的一轮弦月消失了,对吗?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常锦煜说道,先前我就说过了,这世上没有凭空捏造的传说,这东西之所以被称为三壶月,自然是有它的理由在里面。
  你说过,是一位名为珺瑶的仙子溺死池中,时间久了,便化成了这个宝物。
  常锦煜边思考着,边说道:首先,一个神仙能不能被凡间的水溺死,这一点我就不说了。我认为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个传说虽然提到了酒,提到了月,也提到了她是如何化为三壶月的,却只字不提这个三字是从何而来。如果是和你手腕上的三轮弦月相对应,那么,以你重生一次,弦月便消失一个来看,它是在说,你只有三次机会,而你已经用了两次。
  聂秋摩挲着手腕上的痕迹,感觉它在指腹下微微有些刺痛,他想起一开始的祭天大典,想起望山客栈,想起在魔教总舵的那一夜,沉吟片刻,说道:是的。这大概是我的一种直觉吧,我认为,第一次是我自己的性命,而第二次,第三次,都是三壶月给我的。所以,剩下的这一轮弦月,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它消失,否则,我将堕入黄泉,踏过奈何桥。
  它以你的死为契机而触发。常锦煜起了兴致,摸了摸下巴,说道,你告诉我,你没办法控制它回溯的时间我现在和你说说我的猜测吧,我猜测,第二次回溯无人操控,所以它自己将时间退回到了你死亡之前,而第一次,横跨四年,很明显是出自他人的手笔。
  他顿了顿,说道:所以,你现在最需要回忆的是
  聂秋和常锦煜异口同声地将它说了出来,那个时间点,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常锦煜弯着腰笑了半天,拍了拍聂秋的肩膀,说道:你是个聪明人,我现在忽然觉得常灯的眼光倒是挺好的。好好想一想吧,在重生之后,你都做了些什么事情。
  聂秋这一次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想,他明白常锦煜的意思,不是重生之后你都做了些什么事情,而是你做了什么和之前不一样的事情,重要的不是他做了什么,而是,他改变了什么。
  在望山客栈的时候,他遇到了方岐生,但这不是关键点,因为上一世的方岐生,这时候也在望山客栈,只是他没有注意到刺客,没有出手相助,再往后,他们同乘一辆马车,都是和上一世的轨迹没有多大区别,而聂秋选择和方岐生同路,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聂秋抚摸着腕节的手指停了停,他想,他大概是明白了,一切都该从清昌镇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