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日神一提到这件事,徐阆就立刻警惕了起来,绷直了身子,有意岔开了话题,打了个哈哈,说道:对了,我看焰云山的阵法合上了,我今天是不是正好撞见有客人拜访?
  有日必有月,当日神说出客人的名讳时,他并不是很惊讶。
  只不过,徐阆唯一没想到的是,这两位上仙的关系好像还不错。
  他的眼睛转了转,小心思又出来了,觉得这时候正是天时地利人和,能借此机会,让日神为自己美言两句,再拉拢月神,那应该就是再好不过的,毕竟十天后满月便要降临了。
  所以,里面的是月神吗?徐阆开始装腔作势,我来得实在太不是时候了,本来正好想跟你讲讲嫦娥奔月的故事,看来只能下一次了,既然没别的事情,那我就先回昆仑了。
  不是月神,天界没有所谓的月神,只有月侍。你是在人间呆得太久吗?竟然连这个也不知道。日神伸出手,在徐阆的脑门儿上弹了一下,这是她前几天才从徐阆这里学会的,没想到这时候正好能用上,别跟我在这里说些弯弯绕绕的话,你就是想见他吧?
  徐阆被这一下弹得脑子嗡嗡作响,知道装傻充愣已经没用了,边傻笑着边点了点头。
  倒也不碍事,他对你也有点兴趣。日神说道,我向来不善于讲故事,趁此机会将那些荒诞不经的故事也讲给他听听,你刚才说的,什么嫦娥奔月,不如这次一并讲了。
  徐阆露出了我明白的表情,日神的这番话,字字句句好像都是为了月侍着想,但是徐阆听出来,她自己想听故事的原因占了九成,余下的那一成,兴许才能分一点给月侍。
  神仙之间,习惯互称名号,唯有关系亲密的才称其姓名,他知道,日神姓武,名筝,而那位素未谋面的月侍,姓柳,名南辞,不过他到底是有个凡人的身份藏着,该喊名号的时候还是得喊,哪天万一露馅儿了,又被揪出来他直呼姓名的事情,那就糟糕了。
  他有意落后了一步,走在了日神的后面,沿着蜿蜒向下的石阶,踏入了焰云洞府。
  洞府中,有一紫袍加身的男子盘坐于蒲团上,说是紫色,其实并不准确,准确来说那是白,泛着近乎藕荷色似的微光,薄薄的一层,可堪蝉翼。玉冠束发,托起蓬松柔软的黑发,发尾微卷,更衬得他眉目似黛,面容沉静俊朗,轮廓柔和,兼有女子的柔美和男子的英气。
  然后,徐阆很快就发现,月侍半阖着眼睛,指节抵住下颚,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原来神仙也会觉得困吗?他不由感到新奇。
  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日神捏了捏眉心,解释道:他向来如此,怠于修炼,明明修到这种境界,只需要打坐静心即可,他却非要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平时也总是睡不醒的样子。
  徐阆忍着笑,应了一声。离月侍越近,他就越觉得这位神仙的长相有点眼熟,但他一时间也想不起到底是哪里看着眼熟了,只能认为长相漂亮的人大抵都有相似之处。
  察觉到有人走近,月侍极为艰难地掀起眼皮,蝴蝶似的睫毛扑扇扑扇的,显出里面宛如紫水晶一般的眼睛,他的瞳仁很细,像一根悬着的绣花针,浑身上下都是股慵懒的气息,唯有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看过来时,即使他眼角还有因为困意而挤出来的泪珠,徐阆也觉得面前的神仙像是什么洪水猛兽,隐藏在漆黑如夜的密林中,静静地窥视,等待着猎物到来。
  月侍的目光在徐阆的胸口处流连,片刻的停留后,他挪开视线,指尖卷着弯曲的鬓发,问道:武筝,这就是你屡屡和我提及的那位从凡间归来的阆风仙君吗?
  对。虽说他口中的那些故事毫无逻辑,不过,又有几分趣味,偶尔听听倒也可以当作解闷时的消遣。日神坐到月侍的身侧,朝徐阆抬颔,说道,你来时和我说,你要讲的是嫦娥奔月的故事,正好月侍也在,便趁此机会叫我和他知晓那些凡人是如何看待月的吧。
  徐阆迎着这两位神仙的目光,动了动嘴唇,竟觉得有几分难以启齿。
  原因很简单,嫦娥偷吃灵药,此后便身居广寒宫中,独守寂寞,身侧唯有玉兔捣药,这故事实在耳熟能详,问题是,徐阆看着月侍,想,问题是如今身处月宫的神仙,并非故事中那个抛下丈夫的姑娘啊,别说故事对不上,这是连男女也都不一样,叫他如何开口。
  然而,这完全是他自掘坟墓,非要借此机会拉拢月侍,所以他又不得不说。
  徐阆发觉月侍的目光变得若有所思起来,于是只好硬着头皮,清着嗓子开了腔
  话说那羿,从西王母那里要来了长生的灵药,将灵药藏在了百宝匣里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去找画手太太约了聂秋的稿~
  这位太太的画风真的超级好看!期待成图!
  这个月之内出图应该能换上新封面!
  因为我实在太穷了,所以只约了聂秋,下次再约双人图
  第247章 、凡间
  离满月越近, 徐阆心里的焦躁不安就越明显。
  他扳着手指数,这些天来,他和日神的关系更好了, 而月侍, 虽然他仍然有点看不透这位神仙的想法,不过,他也能够感觉到,至少他们的关系比一般的神仙要更亲近些。
  那个嫦娥奔月的故事, 并未引来月侍的反感, 徐阆想, 兴许日神听那些故事的时候也是同样的心情,全然不觉得自己是故事中的人, 只觉得是凡人随意编造出的荒唐故事。
  所以,听过了, 就过了,除了觉得有趣和好笑以外, 这群神仙再没有多余的想法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倒是和他们凡人很像。在人间, 凡人喜欢在茶余饭后听听书,甚至有些皇亲国戚, 或者江湖侠客, 起了兴致,还会专门去那种偏僻的茶馆听书, 听到说书人的口中提及自己的姓名, 还有一些没来由的传闻,他们也只会一笑而过,并不在意。
  真正叫徐阆感到惆怅的, 是他不确定日神和月侍这两位神仙,是否会真的帮他。
  平日里唠唠嗑,聊聊天,都各自随意,然而真当遇到了要做出抉择的时候,徐阆不觉得他们会帮自己,他们相处的时间最多也就一个月,这两个神仙,尽管与昆仑不相熟,不过,好歹也是共事了百年,甚至是上千年之久,面对仙界和凡间,他们选择的只会是仙界。
  他其实一开始就想清楚了,如果要回凡间,真正起决定性作用的是白玄和梁昆吾。
  梁昆吾,这神仙简直是个榆木脑袋,端着架子,滴水不漏,满心只想着锻器。徐阆有一回兴冲冲跑去找他聊天,结果梁昆吾是半点反应都不给,昆仑宫闷热,徐阆讲得唇焦口燥,说我从没见过你这样不听人说话的,梁昆吾回他,我也从没见过像你这样话多的人。
  而白玄,徐阆向来是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尤其是那张鹿角面具,只要白玄戴上面具,甲胄覆满全身,徐阆就有点害怕,记起初来昆仑时见到的那一幕,偏偏又不敢问出口。
  难道要他问你和梁昆吾是不是杀了楚琅吗?这实在太鲁莽,也太愚蠢了。
  这么一个月下来,徐阆多多少少也对白玄有了一定的了解,他隐约觉得白玄对楚琅不抱有任何敌意,不然也不会在当时用那种略带惋惜的表情告诉他她的名字叫楚琅了。
  不过,他也不敢轻易相信白玄,毕竟他在一片血红之中看到的那一幕,确确实实是真实存在的,而那时候的白玄和梁昆吾身上也有还未褪去的杀意这样的神态,徐阆此后就再也没看见过了,是他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两位神仙吗?还是说,那只是他的误会?
  徐阆不知道,他无法给出答案,也无法提出疑问。
  总之,无论知不知道真相,这日子也就这么过了,没有太大的区别。
  他现在唯一挂心的是这夜宛如圆盘的满月,仙界与凡间会架起看不见的桥梁,而徐阆是实打实地想回去,可偏偏又找不到任何办法,心里是又焦灼,又烦躁,简直是煎熬。
  真当这一天来临之际,白玄正好让徐阆去送卷轴,徐阆不常生气,心里却莫名委屈,边去送卷轴,边在心里念叨着,这位玄圃仙君是全然不明白凡人的心思,越这么想,他心里的怨气就越发浓重,直到被收卷轴的神仙问了句心情不好吗,徐阆这才察觉到这一点。
  于是,回昆仑之前,他特地对着池水调整了一下表情,免得他的不满表现得太明显。
  徐阆度日如年,急得在玄圃堂打转,本来回去汇报一声就好,结果他说完之后,也不肯挪屁股,就坐在白玄的桃花木椅子上,直勾勾地盯着正整理卷轴的白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案上叩击,犹豫着该如何将他实在很想回去的事情告诉白玄,他又该怎么开口找话题。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后,徐阆还在冥思苦想,白玄就搁下了手中的卷轴。
  他似是有些疲倦,用手指按压着眉心,身子微微倾斜,坐得不算端正,将一部分的身体重量放在椅背上,闭了闭眼,说道:徐阆,如果你真有那么想回去,就直接告诉我。
  徐阆怔了怔,旋即明白,满月不仅对他而言很重要,对白玄,乃至梁昆吾来说,似乎也是件大事,所以他们记得清清楚楚,不需要徐阆提及,也能够猜出他要说的与此事相关。
  反正白玄也说破了,徐阆便不再犹豫,回应道:是,我想回去。
  我猜,如果我不答应,你也会想尽办法要走。白玄凝视着徐阆,态度从容,与其像这样遮遮掩掩,倒不如立下规矩,若是你想回去,我便许你满月之际回去,日出前归来。
  徐阆迟疑片刻,听前半句话的时候他还有点欣喜,听后半句话的时候,他也明白了白玄的意思,他可以回去探探亲,不过还是要回仙界的,因为阆风仙君一职不能空缺。
  且不论以后,只说这件事,徐阆没理由不答应,况且白玄已经做出了让步,他也不是得寸进尺的人,要是拒绝,那就算得上是拂了玄圃神君的面子,日后也不好再相处。
  白玄要如何确保他不会偷偷溜走呢?徐阆想,很明显,他还戴着楚琅的结晶,肩膀上还纹着那个奇怪的纹路,想耍赖也不可能徐阆本来是这么想的,真当问出口的时候,却没想到白玄会选择将繁冗的卷轴推至一旁,叫他夜半之际来玄圃,要与他同去人间。
  昆仑不可无人镇守,而且梁昆吾本来就喜欢窝在他的昆仑宫,所以自然没有跟来。
  正值夜半,明月高照,徐阆没什么东西好收拾的,光把自己的人带去了玄圃堂,一看,白玄果然在等他,负手而立,那张鹿角面具严严实实地遮去了他的面庞,徐阆想不明白,为什么要用一张如此凶恶的面具遮掩住如芙蕖般皎皎的眉眼,甲胄幻化作玄色的长袍,在他身后拖曳出优美的弧度,衣袂处、袍角处,系着绳扣,就像是被血染红一般的暗沉颜色。
  见他来了,白玄转过头,眸色在月光下显得明明灭灭,问道:准备去哪里?
  徐阆其实没有什么好探亲的,人间便是他的故乡,所以他要回去,至于去哪里,这都无所谓,不过,既然白玄问了,他还是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道:临安。
  他说完,又记起另一回事,问道:你知道临安在哪里吗?
  我从未踏足过人间。白玄忽然轻声提醒道,闭眼。
  徐阆依言闭上眼睛,他本来以为白玄会引着他踏入什么暗道,结果,就像他来时那样突然一般,当白玄让他睁眼的时候,周遭的景物已经变了,皆是他回忆中的模样。
  一草一木,都没什么特别之处,他却感觉到那颗悬起的心忽然落了下来。
  许是这临安的朦胧夜色太温柔,四望皎然,打更的声音忽远忽近,不是徐阆记忆中的年迈声音,而是更加朝气蓬勃的、是年轻人的声音,他其实并不想念临安,自从家道中落,他离开这里,立志踏遍千山与万水,越走越远,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也从没有想过要回来。
  但是白玄问他要回哪里,他脑中浮现的却是临安的夜色,和西湖上袅袅的烟雨。
  徐阆怕白玄人生地不熟的,容易走丢,但白玄却全然不在意,神仙的七情六欲都淡薄,即使血脉相连,也见不得感情会多好,他想了想,徐阆一贯是如此跳脱好动,心心念念都想回人间,约摸是因为他想念家人,所以也没有说要跟上去,只是说四处闲逛一番。
  夜色氤氲,明月却皎洁,白玄看得清徐阆面上的神色是,他向来藏不住心情,什么想法都写在脸上,倒也不会叫人觉得厌烦不过白玄没想到,徐阆全然没有回到家乡的喜悦,也没有近乡情怯的忧虑,他的眼中有怀念,却也就只有怀念了。
  徐阆也没有犹豫太久,和他道了别,熟练地穿过那一条条曲折的暗巷,逐渐远去。
  白玄不担心他会将仙界的事情告诉旁人,徐阆是半点灵气都没有,拿不出证据,其他人最多也只是觉得他在说傻话,所以,白玄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后,也离开了。
  他镇守昆仑千年,却从未踏足过人间,有时候隔着那条宽长的沟壑远远地看上一眼,目光所及,是明灭的光芒,他以为是银河映照在人间的余晖,看久了才发现,那是家家户户的灯火在寂静的夜晚中连成一片,有时灭了一盏,有时亮起一盏,是温暖流淌的火光。
  神仙不能触犯禁忌,不能干预人间万物。
  白玄记起,许多年前,到底是多少年,他已经记不清了,大概是百年,大概是千年,他看着那些人间灯火,看见穷酸书生的烛芯怎么都点不燃,他知道是因为受潮了,可这凡人却不清楚,固执地要将它点燃,不像是想挑灯看书,而是想借灯火看清眼前的坎坷前途。
  昆仑是离人间最近的地方,所以他能看得清清楚楚,那些挣扎,苦痛,他都不明白。
  但是白玄却忍不住抬手,令那灯芯燃烧起来,将书生的茅草屋照得亮堂,书生欣喜地欢呼起来,他感觉到指尖开始疼痛,像被那明灭的火光烫了一下,便知这大概就是后果,于是他将手垂下去,不再继续张望,偶尔的驻足停留,也不过是远远地观望,不再干预。
  他不爱人间,不过是大雪掩埋时的昆仑太过寒凉,所以借人间的光来取暖。
  神仙的寿命漫长,与天同齐,与地同寿,时光的流淌没有意义,只有当白玄望向人间,发现那些面孔变得陌生时,他才稍微有了实感,知道百年又穿堂而过,人间换了新。
  白玄想,如果冥冥之中真有什么秩序和法则,那它一定很偏爱凡人,它给了神仙长久的时光,给了凡人轮回转生的永恒,神仙陨落便化作山河磐石,化作人间晴天白日里的一场骤雨,凡人死亡便饮下孟婆汤,踏过奈何桥,又投向下一场更加鲜活生动的旅程。
  人生短暂,似蜉蝣,仙途漫长,如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