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白,将凡间和仙界隔开,是为了保护凡人。
  昆仑不是开端。昆仑是终点,是辟邪的镇符,是存在于世人脑海中的误解,它根本就不是什么世外桃源,这世间的法则向来偏爱凡人,以前如此,此后亦然。
  而徐阆的出现意味着什么白玄仰面看向遥远的天际,想,或许很快就知道了。
  第248章 、骤雨
  临安的夜晚并不算太静。
  白玄原本只在那小小的一方雕花的窗户中窥见人间烟火, 无论喜怒哀愁,无论喧嚣或是沉寂,在他眼中都无异于遥远的灯火, 隔着一条看不见的天河, 永远都是他无法触碰的。
  热衷于看画的人,看久了,也就成了画中的草木,成为斑驳颜料中明亮鲜活的一笔。
  如今, 身处夜色中的临安, 白玄觉得, 倒是和往日隔着那扇窗看的时候不太一样。
  打更人的声音忽远忽近,云中泅着水汽, 他看见万家灯火就在他身侧巡游,傍晚虽至, 却偶有家仆守在宅邸的大门处,等待主人的归来晚风是冷的, 提着一盏不甚明亮的灯笼,年纪不大的小厮蹲在石阶边上, 被晚风吹得直打颤,不断揉搓着双手, 以此取暖。
  恍恍惚惚抬眼一看, 小厮被突然出现的黑影吓得心颤了颤,定睛看去, 倒不是什么魍魉鬼魅, 是个身着玄衣的人,戴着诡异的鹿角面具,挺骇人的。
  这玄衣的人朝着他走过来, 小厮抖着手想去叩门环,喊侍卫,灯笼都吓得歪了半截,软塌塌地耷拉着,竹篾支起一个鼓包,一如他起起伏伏的胸膛,他正欲向后退去,玄衣人却停下了脚步,只是站在原地,看他手里的那盏不算好看的灯笼,辨不清面具下是什么神情。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人好像没有敌意,念及着喊醒那几个侍卫的后果,小厮想了想,小心翼翼地看了止住脚步的玄衣人半晌,终于确定他不是冲着自己身后的府邸而来。
  凌冽的晚风好像变得不那么锋利,小厮想,是因为他的神经松懈下来,还是因为这玄衣人撩起袍角,也蹲在了离他几步距离的地方,正好把风口严严实实地堵去了?
  这夜晚,好歹是见到个活人,他心里终于有了点宽慰。
  风虽呼啸,却未能吹起那身玄袍,衣袂袍角处的暗红色绳扣就像是秤砣,沉甸甸地往下坠,安安静静的,不为所动,将风声也割裂,小厮不动声色地看了几眼,虽然看得并不是很清楚,但借着那盏火光,倒也能看出来这人身着的衣物,绝非寻常人家能够有的。
  到底是什么布料?小厮忽然起了兴趣,绞尽脑汁地去想,勉强得出个火浣布的结论,转念又觉得不像,火浣布怎么可能会泛着绸缎一样柔和温润的光泽?兴许是他孤陋寡闻了。
  玄衣人始终看着他手中的这盏灯笼。小厮察觉到了这一点,却不明白,这灯笼面上没有画着任何花纹,形状也是最普通的,就算是三岁大的孩童也不会捡来玩,有什么特别呢?
  小厮移开视线,抬眼望向无人的深巷,他是在等人,而这个人,也是在等谁吗?
  他的问题实在很多,堵塞住喉咙,到了唇边却又烟消云散,并未吐露半个字。
  似乎是被他满腔的思绪所惊扰,玄衣人抚了抚那张面具,转头看向南面,小厮无所事事的,又开始猜测他在眺望什么,是惊花楼,是赏春阁,是西湖,是南市,还是姬王府?
  念及此处,玄衣人却突然问道:姬王府,是什么地方?
  小厮没想到他会开口,心惊肉跳的,半晌才缓过神来,琢磨着,又觉他声音恰似瓷碗里的荔枝,结着一层欲融未融的白霜,边这么想着,他边说出了这不算什么秘密的答案:那是前朝的王室了。旧王奔逃,王位就顺势落在姬王身上,不过七八日,王府上下便被当今圣上问斩,府邸就也就这么荒废了,无人问津,再过一年半载,应该会被重新修缮吧。
  他这么说着,却见玄衣人抹平袍角上的皱褶,向他颔首示意,起身就要离开。
  小厮原本也想跟着站起来,两股处却是酸疼难忍,他俯身揉着腿,看到玄衣人朝着南边走去,隐约明白他是要去姬王府,便提醒道:那里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没什么好看的了。
  白玄听到他这话,却没有止住脚步,他想,他也知道那座府邸该是一座荒凉的孤坟了。
  踏过深巷,绕过迂回的折角,云中的水雾越发凝重,一场倾盆大雨将至。
  徐阆就站在深巷的尽头,面前是无异于废墟的封闭宅邸,陈旧腐朽,许久无人踏足,石阶上也积了一层厚厚的灰,转角处结了蛛网,满目萧然,是一副寂寥冷落的景象。
  他没有进去,也用不着进去,除了久病未愈的疮痍病斑以外,里面什么也没有。
  白玄在徐阆身后站了片刻,他没有刻意掩盖自己的脚步声,但徐阆没有回头,他什么话也没说,往日的那些不着边际的话仿佛都失去了踪迹,他只是看着面前的府邸,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将笑意收敛,眼中流露出些许的怀念,恨也没有,悲痛也没有。
  因他国破家亡,只余山河。
  徐阆并非你的本名。白玄问,你的名是什么?
  晚烛。徐阆答道,挺不吉利的一个名字,我不是很喜欢。
  白玄没想到徐阆会回答得这样干脆,而之后呢,他是不是该问,徐阆是如何逃出来的,又是如何舍弃姓名,出走临安,寻遍九州山河,从此再也不肯回来的?这显然不合时宜。
  徐阆却笑了一下,转头看向他,说道:仙君啊,这世上没那么多荡气回肠的故事。
  是的,徐阆在心中将这句话反复地咀嚼。这世上不是所有故事都如那些只存在于神话里的传说一般,曲折离奇,荡气回肠,动辄便是要拯救天下苍生,动辄便是要叫天下灭亡。
  真没什么好说的。他说道,这天下的事不像书中那样,有始必有终,有来必有回,这世上多得是没有结局的故事,也多得是没有余音的誓言,就算血海深仇也不过如此。
  白玄头一次感觉到面前的凡人,并非碌碌无为、胸无大志的庸人。徐阆的手曾经用来拨琴弄弦,如今却用来折枝拂叶;他的双足曾经踏过玉楼金阁,如今却步入泥泞遍布的山野;他的目光曾经落于高堂邃宇,如今却望向人间的锦绣河山为什么?白玄不明白。
  徐阆站了一会儿,听见白玄悠悠然开了口,问他,为什么?
  何必令这河山再染一次血呢?徐阆沉吟片刻,回答道,如今天下太平,无人会在意前朝的皇帝是谁,我说过,这世上没有结局的故事太多,有始不一定有终,有些仇也不必报。刚开始那几年倒是有好些人来找我,以头抢地,将家恨国恨说了又说,可我本来就是最不受宠的那一个闲人,懒懒散散,成不了气候,他们来寻我,也不过是将我当作傀儡罢了。
  若真有那么一天终将来临,也不该是由我这个闲人来动手,潮水会将朝廷吞噬殆尽。
  白玄不解其意,喃喃重复了一遍潮水这个词,不知晓徐阆所指的是什么。
  你听过这么一句话吗?徐阆回过身去,背对着那座宅邸,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话音未落,骤雨卷着夜风呼啸而至,大雨倾盆落下,是豆大的雨滴,跟冰雹似的,砸到脸上都是疼的,瞬息间便将两人淋得透彻。徐阆惊慌失措地喊了句下雨了,摸遍了全身也没发现能遮雨的东西,只好将外袍脱下来,草草地笼在脑袋上,动作十分狼狈。
  他窜了两步出去,转头一看,才发现白玄根本就没跟上来,直挺挺地站着,像块石头。
  徐阆的脑袋转了几个弯,福至心灵,忽然想到,云上是没有雨的,白玄是不是从来都没有见过雨,也不知道避雨这回事,更不知道淋湿了会着凉生病哦,神仙是不会生病的。
  白玄透过茫茫雨幕,看见徐阆两步并作三步,又跑了回来,很着急,伸手拽他的衣袖,嘴里念念有词,隔着层雨声,显得模糊不清,大概是觉得将他扔在雨里太不像话了。
  面前的凡人抓过他的衣袖就要跑,几步窜出去,动作很快,白玄下盘稳,倒是不会被徐阆拉得打趔趄,白玄被他拖着走了半步,大抵是明白他想干什么了,于是启唇唤他姓名。
  徐阆。
  徐阆是全然没听见。
  徐阆?
  徐阆继续往不远处的屋檐跑。
  姬晚烛
  白玄反握住徐阆的手腕,用了巧劲儿,让他止住脚步,也不至于被这雨水覆盖的地面所滑倒,徐阆蒙在头顶的外袍湿得领口处淌水,额前的碎发也湿漉漉地粘在眼皮上,全然是看不清面前的景象,只隐约看见戴着鹿角面具的仙君抬手掐诀,冰冷的雨珠向四周溅射。
  徐阆愣了愣,还以为是雨停了,扯下外袍,把脸上的水珠抹去,一看,雨下得很大,没有半点要歇气的意思,而那些落下的雨珠,再没有半点能沾上他的衣角,他的身上仿佛覆着一层薄薄的屏障,将雨水隔开,顺着他的臂弯往鞋尖处流,然后融为积水中的一滴。
  他复又看向白玄,白玄却依旧淋在雨中,不躲不避,只给他施了个避水的诀,然后便将刚才握住他手腕的那只手收回袖中,抖开袖口,玄色的银纹缓慢流淌,将他的指尖也遮去。
  大雨滂沱,满月被掩埋,天边撕裂了一个口子,宛如铅水的银河向下流淌,化作骤雨。
  第249章 、断桥
  徐阆看着在雨中淋得湿透的白玄, 又见这天上的雨珠像断了线的珠子,落个不停,他是凡人, 见到下了这么大的雨, 下意识地就想躲,可白玄不同,他不想躲,也不必躲。
  而且白玄还特地给他施了个避水诀, 徐阆感觉身上有暖流滑过, 雨水被隔绝, 暖流令他身上的冷气都蒸腾起来,衣袍和长发逐渐被烘干, 也幸得这场突如其来的雨下得太大,又是夜半时分, 街上一个人影也看不见,自然也就没人见到他站在雨中, 却未被淋湿的景象。
  他摸了摸鼻尖,总感觉这趟不像是白玄陪着他来的, 倒像是他陪着白玄来的。
  这位神君摆明了是不想去避雨,徐阆也不能硬拉着他走, 想了想, 问:想看西湖吗?
  漆黑的面具微微低伏,白玄垂眸看向他。
  反正你也不想走。徐阆耸耸肩, 说道, 与其直愣愣地站在这里淋雨,倒不如换个景色更好看的地方去淋。雷峰塔,苏公堤, 隔岸的南屏寺,哪个不比这衰败荒废的地方好?
  话糙理不糙,他说得确实有道理,于是白玄便默不作声地点头,应允了。
  不过,说实话,雨下得这样大,再好看的景象也是看不清的,唯一的好处在于他们二人能在这个雨夜将西湖的美景都揽入怀中,无人打搅,细线似的雨珠坠进湖中,细细簌簌,游鱼一般向更深处落去,河岸的杨柳垂着枝叶,雨幕之中,隐约能看得出几抹黯淡的绿。
  徐阆和白玄在堤上站了一会儿,细雨蒙蒙,四处寂寥无人。徐阆是喜欢下雨天的,仅限于他有遮雨的地方时,那时候他才有心思去好好品味雨天的寂静。若是小雨,他倒是很愿意在雨中慢慢地踱步,若是下得大了,那他就顾不得其他事情了,只想着找地方避雨。
  兴许是这些日子在仙界讲得多了,徐阆望着烟雨氤氲的湖岸,不自觉便记起了故事。
  什么同舟避雨,什么水漫金山,雄黄酒,雷峰塔,白蛇,青蛇,还有许仙。
  他小时候常听,临安的人都能将这故事翻来覆去地说烂了,其实并不算什么有趣的故事,可对于这些神仙来说,他们从来没经历过情情爱爱,所以听着倒是会觉得有几分新鲜。
  徐阆盘坐在石堤上,也不怕掉下去,凭着记忆指了个方向,清了清嗓,拿捏着说书人的腔调,悠悠开口,说道:传说,那座雷峰塔底下镇着一条白蛇,名为白素贞。
  雨声大,人声小,白玄不想隔去雨声,索性也离他近了些,手指按住石堤的边缘处,指腹所触,是一片冰凉的湿意,他不畏寒,人间的骤雨带来的寒气对他来说并不冷,他的指节在那层薄薄的积水上敲了敲,溅起的水声又被落雨声掩盖,又低又轻,带着点温柔的软。
  他朝着徐阆指的方向看过去,山峰耸立,重峦叠嶂,顶上果然是有一座塔。
  稍稍一探,塔中有僧人,有佛像,唯独没有徐阆口中的白蛇,白玄又念及徐阆端着的这副腔调,也明白他是在讲故事了,便没有煞风景地将那句雷峰塔下没有蛇说出口。
  白蛇略施法术,令骤雨倾盆,好与药店书生许仙同舟避雨,两人渐生情愫,白蛇遂与他结为夫妻,后又因许仙心生猜忌,以雄黄酒逼得白蛇现形,许仙被吓得昏死过去,白蛇便上天庭盗取仙草灵芝,而后又与青蛇同法海斗法,水漫金山寺,最终触犯天条,被镇于塔下。
  白玄静静地听着,末了,问道:为什么凡人总喜欢将凡人的形象塑造得如此不堪?
  徐阆被他问得哑口无言,挠了挠后脑勺,想了一会儿,说道:倒也不是不堪,这世上总有怕蛇的,若是我发现同床共枕的妻子竟是条巨蟒所化,我也会当场昏过去,不省人事。
  但你似乎和柳南辞的关系很好。白玄抵住下颚,偏过头看徐阆,你不怕他吗?
  徐阆的脑子飞快转动,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到月侍,也不明白他是如何知道自己在拉拢月侍,还有,难不成他们的关系很好吗?白玄竟然会直呼其名等等,白玄是因为他的话,所以才提到了柳南辞,徐阆绞尽脑汁地、很艰难地想着,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话?
  他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又腥又刺鼻的草木气息裹挟着潮湿涌入鼻腔,他的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煞白煞白的,转过头看向白玄,试图挽回什么似的,和他确认:柳南辞是蛇?
  看见白玄颔首,徐阆两眼一翻,若不是因为月侍此刻不在,他真想像许仙那样昏过去。
  徐阆常攀山,所以并不算太怕蛇,但他刚刚分明说的是巨蟒所化,而白玄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他喘着气儿想,他确实不怕蛇,问题是,谁见到比手臂都粗的蛇不害怕啊?
  怪不得,他有一次取酒碗的时候无意间碰到了月侍的手,月侍没有什么反应,所以徐阆还以为那股窜上天灵盖的冷意是他的错觉,便没有太在意,这么一想,倒不是他的错觉。
  凡人怕蛇,大抵像怕猛兽一般,只要被盯上了,就难以脱身,直至粉身碎骨,血肉剥离。白玄注意到徐阆的反应,也明白他是全然不知晓此事了,但故事里的白素贞却动了真情,与许仙结为夫妻,同床共枕多年都安然无恙,就说明她是不可能对许仙下狠手的。
  这话的意思是,柳南辞也是如此,就拿之前那件事来说,在凡间,如果擅闯蛇的领地,碰到了它的鳞甲,最轻也是被那对獠牙咬上一口,徐阆想,但是柳南辞又不会真的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