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万里江山图之下,季千山说的一切话都将止于这个小小的书房。他的头轻抵着方晏初的肩头,像是经过了长长的跋涉之后终于回归家乡一样收敛了眉目,他絮絮叨叨地说自己一路上的见闻,时停时续。
  本用不着他说的,方晏初魂魄归位之后自然会收拢这其中的所有信息,然后他就会知道季千山经历的所有事情。但是季千山一定要说,仿佛只有他说出来的才算是经历过了。
  你的心魔好像叼走了龙游君的那根尘世木笔。智清身后跟着一只小小的黄雀走了进来,黄雀一进来就熟门熟路地落在窗上的横梁上,两只红色的爪子互相交替着抓着横梁。
  方晏初的房间就连木头都来历特殊,这一根海黄的横梁可比黄莺儿自己家里随便捡的木头好多了。黄莺儿在横梁上落脚之后自如地在横梁上蹭了蹭鸟喙,扑棱了一下翅膀安静下来。
  我知道了。季千山懒得搭理智清,更懒得因为心魔的事情搭理智清,眼睛半睁不闭地应道,心道:黄莺儿都知道在师父的房间里要安静,怎么这和尚这么没眼色。
  跟智清一样没眼色的还有一个,那就是一只小小的脆弱的黑猫。雪崩的时候谁也没顾上它,好在他是煞气化妖,好歹又沾了一点方晏初的圣人之气,好不容易才从雪堆底下把自己扒拉出来。环顾茫茫白雪,季千山和智清早就走了,不能不说,它那时候都有点绝望了,合着季千山把自己带过来就是为了杀猫灭口。
  好在黄莺儿说话声音够大,小黑猫循着黄莺儿的声音找过去居然发现了季千山的身影。但是它不敢就这么上去找季千山,万一季千山反应过来把自己再扔回去怎么办?
  它就这么一直跟着黄莺儿的声音,一直跟到了雪原尽头,眼看着黄莺儿变成一只大大的鸟儿。它也是手贱,看见鸟就刹不住食欲,悄悄地跳到了黄莺儿身上。
  呕小黑猫从黄莺儿的羽毛中跌出来,胃里的苦水都要被它吐干净了,呕我有点有点,呕晕机
  妈呀!黄莺儿再想着保持安静也顶不住自己身上突然掉出来一个活物啊,而且这个活物还是自己的天敌,不第一时间逃命已经是她依仗修为了,这是什么东西?!
  直到这时候季千山才想起来自己从凌云殿里带出去的还有一个别的,赶紧站起来,走到小黑猫面前蹲下,轻轻地拎起小黑猫的脖颈把它扔了出去。关上门之后拍了拍手,出了口气:再晚一秒他就要吐在这里了。
  智清在方晏初对面坐下来,从袖里乾坤拿出一只禁锢符结成的牢笼。牢笼上的金属光芒已经开始渐渐消退,其中有一部分还露出了一点黄色符纸的本色,赵婉婉的灵魂在笼中蜷缩着,少了两只前臂的上身显得有些脆弱,难以愈合的伤口处滴滴答答地流着淡绿色的鲜血。
  你该替她解开炼魂术了。季千山的手指着门口,示意智清赶紧走,恨不得他离凌云殿越远越好。
  哦智清把牢笼放在桌上,慢条斯理地站起来,理了理衣服,站到窗前用手指逗弄着黄雀,诱惑黄雀道,黄莺儿施主,您想功力精进百年吗?
  呵呵。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季千山抱臂旁观,智清大师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您难道不记得这位黄莺儿施主早就受过你的恩惠了吗?黄雀可不是轻易就能成精的。
  智清这才仔细地打量着黄雀,她实在太普通了,除了因为修为毛色格外鲜亮之外,跟这个世间的万千黄雀没什么不一样的。唯有头顶一撮白色的羽毛,让她显得格外灵动。他仿佛记起了跟这个黄雀的一面之缘,但时间又太久了,他有些不确定:你是昆仑河畔的那一只小雀?
  是是是!黄莺儿不住地点头应道,但是黄雀状态下的她不能说话,只能以传音入密的方式让智清知道,是您点化了我!我一直都很感激您!
  智清的回答是难得地摸了摸鼻子,黄莺儿的眼神太炽热了,让他心中升起少有的愧疚。因为智清记得她并不是因为记得自己点化了什么东西,有段时间他热衷于点化各种生灵,像顽石草木之类的玩意儿他都曾经试着点化过。
  他之所以记得黄莺儿是因为那时候他正在跟一位蓬莱的女仙同游昆仑,这只黄雀正巧落在女仙的肩上。
  美人灵鸟当得一副人间美景,不入画是个遗憾。
  智清作完画之后,一边将画送给了女仙,另一边随手一点灵光赐予了黄雀。
  他手托佛珠,暗道一声佛号:不过是随意为之罢了,施主不必挂怀。
  季千山看着他俩一来一回,虽然他不知道黄莺儿到底给智清传递了什么消息,但是以黄莺儿平时的表现,用头发想想也知道黄莺儿说了什么。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理解黄莺儿对智清的感情,那季千山必须得算一个。说是爱情其实并不完全,但也不止是雏鸟情节而已。没有成精之前的生灵仅凭本能活动,脑内混沌一片,既不记得过去也看不见未来,就像在大雾天里走路一样,前后左右都是雾蒙蒙的。
  只有他是破开迷蒙的一点灵光,指引着自己从迷雾中走出。看着自己世界中唯一的这一束光芒,你怎么舍得不爱他?怎么舍得把他拱手让给他人呢?
  但是他又比黄莺儿幸运得多,因为方晏初不是智清,他不会拒自己于千里之外,而是会放慢脚步,伸出手来,让他的温暖触手可及。
  季千山回望一眼方晏初,心中暗暗下定决心:绝对会追上你的,哪怕一千遍一万遍。
  第五十七章
  (五十七)
  就连方晏初也没有想到自己能在这样的情况下醒过来:
  陆敬桥提着剑追杀一只四处乱跑的黑豹,黑豹嘴里还叼着一根蘸满墨汁的尘世木笔;智清和一只黄雀眉来眼去暗送秋波;桌上待解开炼魂术的一个魂魄奄奄一息;他们家那只煞气化形的小黑猫吐得昏天暗地,一边吐一边大骂季千山不是人。
  季千山呢?
  季千山煮着一杯奶茶,浓浓的鲜奶,醇香的茶叶,混在小火上细细地熬煮,熬到整个屋子都溢满了奶香、茶香。香气像是会呼吸的美人,一呼一吸间吞吐着,像是层层叠叠的波涛,一层叠上一层去,被堆叠得厚重饱满。
  千山方晏初轻轻道。
  师父!季千山一下子扔下搅动奶茶的勺子,叮当一声,勺柄碰到锅沿。他冲上来扶住方晏初的身体,抵住他的额头,深深望进方晏初的眼底,师父,你感觉怎么样?
  嗯。方晏初笑了笑,尽管脸上还带着一丝苍白和虚弱,但眼里却闪烁着温和的光芒,辛苦你了。
  他顿了顿,满室茶香缀满他周身,黑色大氅下笼罩着玉一样的肌肤,肌肤上诡异的纹路一闪而过,继而缓缓地拼成了一条游动的龙,黑龙衔着珠子盘在他身侧。他眼中带着季千山熟悉的神色:我回来了,好久不见。
  仿佛是太过震惊,季千山瞳孔猛缩,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双手紧紧捏住裤边,像一只紧张的小麻雀,不敢置信地问,师父,是你吗?
  不过区区一千年而已,他笑着,你就不认识师父了吗?
  季千山茫然地看着方晏初,好像刚从一场大梦里醒过来,眼神渐渐聚焦他才感觉到了真实。他捏住方晏初的大氅,他捏得那么用力,几乎要将衣料捏出褶皱。他想拥抱一下方晏初,又升不起伸出手的勇气,喉咙中仿佛塞进了一块坚硬的冰,张了几次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一刻,万里江山图好像包裹着他,令他纷繁的心声都化为寂静,凌云殿成为他遥远记忆中的一角。
  不止,不止一千年啊他握着方晏初的肩膀嚎啕大哭,师父,不止一千年
  不止一个一千年。
  季千山闭上眼睛,滚烫的液体划过脸颊。他低下头,用自己全身的力气拥抱方晏初,在他的大氅上落下一个个颤抖的吻。
  他背负着方晏初终将死亡的命运,不停地用自己的性命重开这个世界线。
  他像凡人打游戏一样不停地闯进这个世界,不停地追逐着方晏初灭亡的脚步,自己独自一人面对这样的境地,已经是第一千二百一十八个一千年了。
  我以为还要等很久很久
  季千山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在一千二百一十八个轮回里,他几乎已经麻木了。例行公事一般的从血海中重生,寻找各种接近方晏初的方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死去又在血海中重生。他几乎要想:这个世界有什么好的?我为什么还呆在这里?
  但每次只要一想起方晏初必死的结局,他都会觉得心痛难当,都会忍不住再一次将世界线拉回原点。
  他说不出来为什么,爱很少属于语言,它生长在季千山心里了。它长在季千山永不遗忘的那万年时光里,长在方晏初投向他的每一个笑容里,像繁芜的杂草一样长在这个世界的角落里了。
  方晏初从没让他等过什么,只有这一样,他却等了这么久也没等来。
  不会再等了。季千山拍拍方晏初的背,另一只手腾出来朝横梁上的黄莺儿招了招手:黄莺儿,过来。把小鹿和周算了,就叫小鹿吧。
  啾
  黄雀开心地叫了一声,声音中不乏稚嫩。黄莺儿智商不高,但她的直觉非常强大。她好像把自己变成了一千年前的那只黄雀,依然用稚嫩的声音陪伴在方晏初季千山两个人身边。
  师,师父,季千山改痛哭为抽泣,抓着方晏初的手叮嘱道,别叫那只豹子进来。
  好。季千山答应道,刚想嘱咐黄莺儿一句,黄莺儿已经一支穿云箭似的冲了出去。黄莺儿居高临下,早看到季千山中途停住了哭,眼珠滴溜溜乱转,一看就知道没想好事,干脆连听都不听,直接飞了出去。反正圣人老爷是最容易讨好的,搞定了圣人老爷就相当于搞定了季千山。
  不一会儿,陆敬桥就从外面冲了过来,抓住方晏初的手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跪下就开始磕头,一边磕头一边诉苦:小师叔,你可醒了!!!你不知道,您可吓死徒儿了!
  什么徒儿?方晏初就这么一个正牌徒弟在这呢,没看着吗?
  陆敬桥这一千年虽然名义上拜的是玄天君为师父,但是玄天君早一万年就没了,他的法术功法都是方晏初教的,心里早就把方晏初当成是自己真真正正的师父看待了。脱口而出一声徒儿其实也没多想,也根本没想要纠正。
  直到他挨了季千山一脚,看着季千山凌厉的双眼,还有干嚎不掉泪的做派,陆敬桥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下一句就把自己掰了过来。
  小师叔!陆敬桥不会季千山那么真实的嚎哭,也不会偷偷摸摸地掉眼泪,只能在匍匐在方晏初脚下,指着外面的黑豹告状,那天我进来的时候就看见满地鲜血,那只黑豹就在您身边,他肯定就是伤害您的凶手。
  被指控人黑豹还没来得及说话,季千山已经转身厉声道:你胡说!
  我没有!陆敬桥坚持道,他识时务归识时务,但是涉及到小师叔的人身安全问题一步也不会退让,不信就把那只黑豹叫过来,现在他爪子上还有血呢,还有牙上也都是血。
  季千山咬咬牙,转身又去看方晏初,可怜兮兮的眼神里瞬间蓄满了泪水,他哑着嗓子道,师父,我保证那只豹子肯定不会伤害您的,但是我也不想您召见那只黑豹。师父~
  撒娇也没用了,黑豹已经跟着陆敬桥进来了。这只黑豹生得异常漂亮,阳光之下一点杂色都没有,流线型的身体上映射着光,显出近乎五彩斑斓的色彩。长长的尾巴上在身后缓缓拖行,柔软的爪垫落在地上一丝声音也没有。黑豹凑上来,用脑袋轻轻蹭着方晏初的手,轻柔地发出一声:喵~
  喵?
  喵???
  季千山眼睛瞪得溜圆,不敢置信地看着黑豹。别人不知道也就算了,但是季千山心里门清。这只黑豹就跟他们凌云殿的那只小黑猫一样的,是煞气凝结而成,他自己的心魔附身其上。
  他是会说话的!!!
  而且就算黑豹横骨未化,现在还不能说话,那叫出口的也不能是喵啊!不然黑豹跟黑猫有什么区别?
  黑豹就像是没看见季千山似的,优雅地伸出前掌搭在方晏初的膝盖上,伸长脖子用自己颈侧的毛去蹭方晏初的手,一边蹭一边继续毫无节操地喵喵喵。
  季千山几乎是一刹那就明白了,问题不是出在黑豹上,问题出现在黑豹身上附的那只灵魂。
  那是他的心魔。
  撒娇卖萌是季千山的强项,他的心魔自然也信手拈来,更何况,他的心魔因何而生?在一千二百一十八个轮回里,他每一次都能见到自己的心魔,始终都是一千年前的模样。
  心魔在镜子里满身鲜血,斜靠在镜子上捂着胸口惨淡地笑,笑容里有一丝嘲笑。他就是心魔,心魔就是他,心魔嘲笑他也是自嘲,心魔问季千山:你也觉得千年前的自己很难看?
  有多难看呢?
  不就是封印了圣人的记忆,以致天劫降临吗?万剑穿心,无数刀剑化作人形扑上来吞噬啃咬他的躯体,而游龙剑作为万剑之祖始终沉睡在昏迷的方晏初身侧。
  方晏初没有因天道召唤而伤害他,却也没有站起来保护他。万剑穿心的季千山守在昏迷的方晏初面前,生怕自己吐出来的血脏污了他的身体,反反复复地将鲜血咳在他身边,眼泪也不敢轻易外流。
  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过了今天,就再也没有季千山的师父方晏初了,世间只有龙游君。
  他将在血海深处度过漫无边际的一千年,从血海中凝聚魂魄与肉身,再从血海中爬出来寻找他一千年前亲自封印在这里的东西。
  怎么能轻易让给别人?
  季千山眼珠一转,握住方晏初的手巧妙地晃了晃,躲开了来自黑豹的亲近。挂上亲切的笑容,他伸手揽住黑豹:师父,这黑豹还挺亲近您的。轻轻抚摸着豹子的耳朵,笑意逐渐加深,他又说道:你看这只黑豹连话都不会说,没开灵智的生物就是这样,还不如小黑猫通灵性呢。
  感受到手下的豹子肌肉绷紧,他下意识地手上用力,附在黑豹耳边道:你不是喜欢装吗?让你装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