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游没有理会他,只是继续唱诗。
  难得片刻安宁,侍从们无声地退走,推门出去时,忽然看见一个不速之客也站在门口。
  西南王或者说真正的秦钩就站在门前。
  刚才在宫道上,他挣脱了侍从,追着扶游的脚步到了养居殿。
  他已经按捺不住要推门进去,他想把那个冒牌货揍一顿,然后把扶游给抱走,让他给自己献诗。
  可是殿门打开时,扶游的声音泄露出几分,传到他耳里。
  他忽然消了气焰,不敢进去放肆了。
  扶游很看重献诗这件事情,要是他现在冲进去大闹一场,扶游肯定会很生气的。
  他不能再惹扶游生气了。
  于是他收回手,在殿门外蹲下,耳朵贴着殿门,就这样蹲着偷听扶游唱歌。
  *
  扶游来皇都的时候,背了满满一个书箱。
  可是到真正献诗的时候,他也只挑了四五首太平诗。
  《团团黄雀》是不可能再出现在秦钩或者和秦钩有关的任何人面前了。
  四五首诗很快就献完了,扶游又一次俯身行礼。
  扶游告退。
  一听这话,皇帝秦钩猛地就站了起来:不许
  扶游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陛下稍安勿躁,下一个采诗官马上就到,扶游告退。
  秦钩很听他的话,但是又要克制着自己想靠近他的本性。
  他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本来就傻,最后只憋出来一句:扶游,你别走。
  扶游偏偏和他唱反调:我要走了。说完这话,扶游便背起书箱,起身离开。
  秦钩下意识要去追,却被扶游回头一眼定在原地。
  他是有点傻,但是他熟悉扶游的一切。
  扶游的目光很明显了,他讨厌他,他要是再跟上来,他会更讨厌他的。
  秦钩最后又憋出一句:扶游,那你明天还要来啊。
  扶游恭敬回了一声是。
  其实明天就不是扶游献诗了,他明天不会再来了。
  不过秦钩只听他的话,只要他答应了,秦钩就放心了。
  扶游走出养居殿。
  门外蹲着个人,察觉到门开了,噌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西南王真正的秦钩也喊了一声:扶游。
  扶游转头看他,目光清澈,没有杂质。
  秦钩被他的目光看得顿在原地,他想了想,最后道:我我是西南王!
  换一个身份,秦钩这样想,反正他已经用了西南王的身份,换一个身份,他和扶游就能更好地重新开始。
  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从现在开始,他和那个痴呆皇帝就没有任何关系了,皇帝做过的事情,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扶游看着他,似乎是扯了扯嘴角,然后俯身作揖:西南王。
  嗯。秦钩却比痴呆还痴呆,不太容易地找借口撒谎,我刚刚在宫道上吓到你了,我不是疯子,你别放在心上,我不是疯子。
  他一连说了两遍,最后还暗暗地讽刺里面那个秦钩。
  里面那个才是疯子,你要小心点。
  扶游却道:西南王慎言。
  秦钩同样很听他的话,连连点头:我知道。
  沉默了一会儿,扶游又一次行礼:扶游告退。
  秦钩下意识拽住他的衣袖,又连忙松开手:我送你回去,你现在住在哪里?住在驿馆。
  他发觉自己的语气太过霸道,还补了一句:我送你,好不好?
  扶游看着他,淡淡道:不麻烦西南王了,西南王就这样出来,恐怕侍从们都要急坏了,您还是快回去吧。
  秦钩低头看了看自己,才发现自己就穿了中衣中裤,还赤着脚,大雪天的,他不觉得冻,别人觉得他是纯正的疯子。
  扶游转身离去,秦钩想追上去,想了想,还是停下脚步。
  他回头,推开养居殿的殿门。
  果不其然,那个冒牌货、假秦钩,也趴在门上,偷看扶游。
  秦钩看见他就不舒坦,总感觉自己在照镜子,他冷声道:离扶游远点。
  秦钩虽然傻,在扶游的事情上却一点都不迟钝,他马上感觉到对方带着的敌意,立即反驳:关你什么事?
  滚。
  猝不及防,秦钩一拳把他揍回去,关上门,留下烂摊子,转身大步离开。
  他回到西南王的住所,从衣箱里挑了几件衣裳,重新把自己打扮得人模狗样的。
  他又要去见扶游了。
  *
  那头儿,扶游背着书箱,走在宫道上。
  他拽着书箱带子,脚步匆匆,头也不回。
  上辈子他自尽之后,想办法和控制中心取得联系,成了和秦钩一样的任务者。
  控制中心一开始说,他才刚来,比较熟悉这个世界,就让他再回来练练手,就当是正式做任务之前练习一下。
  他来这里不过一年,一开始事情还是很顺利的,他就像是从前一样,在外面采诗,结交朋友。
  可是来到皇都之后,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皇帝秦钩变成了个傻子,而西南王
  西南王。
  扶游咬着牙,立即发件询问控制中心,控制中心也很快就回复他了。
  扶游,他是自己冲破禁制,闯进来的,我们没拦住。小世界开始运行之后,就会上锁,他自己□□进来,中途又出了点错误,结果他就跑到西南王身上了,我们也没办法啊。
  扶游说:麻烦你们,能不能把他弄回去?
  没有这项功能,他进来之后,除非他身死,就可以脱离小世界,回到控制中心,否则我们没办法干预。
  你可以自己想想办法,只要他死了,他就会离开,你可以
  他现在是西南王,我要是杀了他,我也会被杀头的。
  那就没办法了。控制中心最后说,傻子皇帝的属性和他一样,而且对你百依百顺,就是有点傻,要不然你考虑一下?
  扶游没有回答,叹了口气,礼貌地说了谢谢,然后切断和控制中心的对话。
  这时候,宫道前面忽然有仪仗行来。
  扶游连忙回神,侧过身,贴墙站好。
  孔雀羽毛织成的华盖,从扶游面前轻轻拂过。
  轿辇在他面前停下,略显威严的女子声音从他头顶传来:你是今天的采诗官?
  扶游垂眸:回太后,正是小臣。
  怎么这么小?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小臣名叫扶游,今年十五。
  扶游刘太后顿了顿,似是在想什么,才十五,怎么就来做采诗官?
  扶游斟酌道:回太后,扶游家中原是采诗世家,祖父与父亲皆已亡故。新皇登基,朝廷征召,家中只有伯父、表兄与扶游,伯父年老,表兄体弱,才由扶游外出采诗。
  他倒不是不埋怨伯父表兄,只是在太后面前告状,于他没有半点好处。
  万一伯父被诛九族,他同样在里边。
  刘太后微微点头:也是苦了你,行了,出宫吧。
  扶游愈发低了头,刘太后的轿辇被重新抬起来,走远了。
  她靠在软枕上,随口问身边人:阿戎,刚才西南王喊的就是这个扶游?
  刘将军原来站在轿辇另一边,难怪扶游没有看见。
  他佩着刀,跟在姐姐身边:没错,就是他,在宫道上嚎得可清楚了,跟着的人全听见了。阿姐看他像是怎么回事?会不会和秦栩有什么勾结?
  刘太后扶着额,摇了摇头:不像。
  这时候,轿辇到了养居殿前,养居殿也正闹着。
  刘将军怒叱一声:怎么回事?又闹成这样?你们就是这样照看陛下的?
  内侍们叫苦不迭:大将军恕罪,实在是刚才那小采诗官在的时候还好好的,他一走,陛下就不知怎么了。
  刘将军回头,同姐姐交换了一个眼神。
  又是那个采诗官。
  *
  这天夜里,扶游就收到了太后宫中传出来的懿旨。
  让他明天继续进宫献诗,一直到年节。
  诗不够了不要紧,可以献别人的,总之要他去。
  扶游有些烦恼,想是今天不小心引起太后怀疑了,太后要敲打他。
  那个总帮他的老人家倒觉得没什么:挺好的,你去献诗,要是从宫里得了赏赐,足够你用一辈子的了。
  扶游朝他无奈地笑了笑,给他盖上被子:您老还是快睡吧,别再偷吃糖了。
  他安顿好老人家,就拿着懿旨回到自己房间。
  扶游拖着脚步,回到房间,刚掏出火折子,还没点起蜡烛,窗户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古怪的响动。
  他吓了一跳,迅速退到门外。
  窗户那边还是窸窸窣窣地响,有个声音,小声又委屈:扶游,是我。
  扶游提高音量问道:谁?
  扶游,我那人拉开窗扇,忽然改了口,我是西南王。
  秦钩又一次咬着牙,说出自己现在占用的身份,又小心地斟酌词句:白天在宫里,吓到你了,我已经好了,我不是疯子了,我是特意来跟你道歉的。
  他当然不是疯子了,他特意收拾了一下才过来的,人模狗样的。
  扶游点起蜡烛,烛光照在他面上,秦钩整个人都怔住了。
  他整个人都在颤抖,按在窗扇上的手划过木头,咯咯地响。他死死地盯着扶游的脸,目光犹如实质,像是要用目光把他拉进怀里。
  白天的时候,是他时隔多年,第一次见到扶游。
  当时他根本不敢仔细看扶游,怕惊动了他,现在扶游忽然点起蜡烛,烛光映着扶游的脸,就这样直接闯进他的眼睛里。
  他受不了,他可受不了这样的刺激。
  扶游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后退了几步,稳下心神:西南王,上次的事情,我并没有放在心上,你不用特意过来赔礼,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话,请您回宫吧。
  秦钩怎么可能回去?他根本都没看够。
  他等了八年,再次见到了,怎么可能放手?
  他尽力缓和语气:我想给你赔罪,你吃晚饭了吗?你饿了吗?我想和你一起吃饭。
  扶游神色不改,恭敬回绝:多谢厚爱,我方才已经用过晚饭了,恐怕不能陪同西南王用饭了。
  没事,那你冷不冷?你都没几件衣服,也没有厚被子,我带你去裁缝铺秦钩忽然反应过来,急急解释道,我没进你房间,没乱翻你的东西,我只是
  解释不清楚了,因为他确实趁着扶游不在,做了这些事情。
  他只是太想扶游了,他见不到扶游,就想闻闻他的气味。
  他只是犯了天底下所有小狗都会犯的错误。
  秦钩抬眼看他,隔着窗子,隔着半个房间的黑暗,还隔着扶游手里的蜡烛。
  烛光晕染,扶游的双眼如他记忆中一般清明透彻,没有杂质。
  扶游轻轻地叹了口气,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在秦钩心里升起。
  秦钩连忙又道:对不起,是我错了,我把你的东西都弄脏了,我帮你换新的,你跟我出去
  扶游声音轻缓温和而又有力:西南王?秦钩?你还要演戏吗?
  秦钩怔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我我是秦栩,扶游,你记错皇帝和我的名字了。
  扶游蹙眉,万般无奈:秦钩,这样很有意思吗?
  我不是秦钩,我不是秦钩。秦钩定定地看着他,我是秦栩,秦钩是个疯子,是个神经病,我和他不一样,我是秦栩。
  他说着这话,就双手攀着窗台,要翻进来。
  我证明给你看,我的手臂上有一道疤,我是秦栩。
  扶游后撤一步,摆出防御的姿态,呵斥道:你别进来。
  好好好。秦钩连忙收回手,我不进来,你别生气。
  扶游端起烛台,向他走来。
  秦钩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扶游会有上辈子的记忆,但是他唯一明确的是,绝不能让扶游看出来他其实就是上辈子的秦钩。
  不能,绝对不能。
  扶游走到他面前,朝他伸出手,将手掌心里的东西一个黑色的、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糖块递给他。
  秦钩,我今年采诗,再加上今天献诗,攒下来了一点积分,先把这个巧克力还给你。
  积分。
  巧克力。
  控制中心。
  一瞬间,就像是有人抽空了所有的空气,秦钩几乎要窒息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扶游。
  扶游神色淡淡,朝他伸出手。他的手凉,巧克力在他的手里也不融化。
  秦钩缓过神,试图继续伪装:扶游,这这是什么?
  是你之前给我的,欠你的,大概是三块巧克力,两颗薄荷糖,还有一颗安眠药,等以后我慢慢攒积分,会一点一点还给你的。
  秦钩试图挣扎:我没见过这个东西,为什么要还给我?我不要。
  秦钩看着他,扶游也看着他,隔着烛火。
  扶游将手里的巧克力放在窗台上,秦钩站在窗户外面,他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一脚踩空,直接踩进房外的排水渠里。
  原本比扶游高一个头的秦钩,如今比扶游整整矮了一个头。
  他不去看巧克力,只是仰头望着扶游,双眼通红,祈求一般望着扶游,求他不要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