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擦了一把鼻梁骨,先和保安室的大爷打招呼,再斜倚着学校正门的铁框架,搜罗弟弟的身影。
  还好自己没迟到,马上就要到晚上7点了。
  夏天的晚7点还是亮天,三五成群的高三生从陈双旁边过,时不时看他一眼,都知道他是谁,可是谁都不敢惹。高他们一级的陈双,陆水的哥哥,二十三中校霸,为了他弟敢上课拎着椅子进班里砸人,还有一个特别的称号。以前就不敢惹,现在染了一头黄毛,更不敢惹。
  不一会儿,教学楼里出来了一个男生,规规矩矩背着黑色双肩书包,穿夏季校服,白色短袖特别干净,脸上也特别干净。
  和陈双五分像,一看就是兄弟。陈双看着弟弟的时候,总觉得,在看一个脸上什么都没有的自己。
  突然蹿出几个人来,从后面推了陆水一把,还摁了一把陆水的脑袋。他们嬉闹着往校门口冲,冲到一半又都停了,掉头,往教学楼里跑。
  我艹陆水他哥回来了!
  愣着干嘛快他妈跑!疤瘌脸来了!
  陈双抄起保安室门口的铁簸萁往前冲,就知道这帮孙子趁自己不在欺负四水。谁他妈又打我弟呢!
  他动作快,校门的安保大爷拦不住,一转眼就冲进校区里。其他高三生纷纷绕道躲开,躲开瘟疫似的,避开陈双这号人。他跑得快,一阵风似的杀进来,风完全掀开了黄色的锅盖刘海儿,露出底下那张脸。
  左太阳穴上,拳头大一块暗青色的胎记,脏脏的,像是一大块淤青。
  哥。陆水站在跑道上,叫了一声。
  陈双霎时停住,手里的铁簸箕一厘米一厘米往下降,慢慢才落地。当着弟弟,他不敢瘸,更不敢露脸,左眼眶变成熊猫眼,丢人。
  知道了,咱们回家。陈双假装正常地走过去,先把弟弟的书包拿下来,走,哥骑摩托来的,回家。
  陆水点了点头,跟在陈双身后,一声不吭。
  家离学校不远,中高档小区,陈双骑车带弟弟回来,一路上叼着棒棒糖,存完车才扔了糖棍。住2层,两个人一人一把钥匙,家里没有人,陈双把弟弟的书包和自己的运动包往地上一放,疲惫地指了指厨房。
  哥做饭,你先去洗澡吧。
  陆水没动,盯着陈双浑身湿透的衣服,又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哥
  知道,以后少抽烟。陈双搂了弟弟一把,放心吧,大学里挺好的,你哥牛逼,谁也不敢欺负你哥。
  陆水的校服沾上了陈双的运动衣,瞬间湿了,也脏了,像混了泥点子。陈双亲自把他塞进浴室里,等浴室门一关,他揉着肋骨才敢往墙上靠。
  做饭这种事陈双只会简单操作,都是现成的,加热一下就好。等到饭桌码放完毕,弟弟还没从浴室出来,他也不催,四水是练高台跳水的体育生,从小喜欢水,喜欢玩儿水。
  趁着弟弟没出来,他进卧室换衣服。两个人从4岁开始住一个房间,再也没分开过。离开这个家,四水就不行了。
  同父异母的弟弟,比自己小1岁,以前叫陆man,man字是生僻字,四个水组成的,意思就是水浩大的样子。就因为生僻,经常录入不上,后来才改成陆水,但亲近他的人还是叫他四水。
  托这个名字的福气,陈双一边换衣服,一边看着满屋子的奖杯和奖牌,挺欣慰的,弟弟唯一正常的地方就是喜欢水,在水里能待一整天。
  每一个奖杯和奖牌上,都贴着一张便利贴,写着三个漂亮的字:给哥哥。
  这傻弟弟,自己在他眼里什么都好。陈双又看书柜里的合影,从几岁小孩儿到小学生,两个人穿着同样的校服,再到初中生,两个人还是一样的校服,然后身高开始猛长,几乎以一模一样的速度开始拔高,现在都停在1米85,即将变成成年人。
  现在是五分像,小时候更像,不少老师以为他们是双胞胎,只是陈双对着穿衣镜,找了个发卡别起刘海,左太阳穴到颧骨最高处全是青色的,这是他生下来就有的胎记。
  这个胎记很大,如果翻开他左耳上方的发根,就会发现五分之四都藏在头发里,露出来的,只有五分之一。
  这个位置很尴尬,不好藏。戴棒球帽和戴口罩都刚好露出来。以前有星探在路上给自己塞名片,那是只看到自己右边脸了,自己把脸转过去之后,名片吓掉了。
  所以陈双一直觉得,四水是世界上另外一个自己,是更好更强的那个版本。弟弟聪明,虽然比自己低一个年级,但是自己的高三作业有不少是他来写,将来高考分数肯定600以上。
  哥。洗好澡的陆水出现在陈双身后,两个人除了该有的肌肉和轮廓线,没有一丝赘肉。脖子和肩膀的线条几乎是直角,肩单薄,锁骨突出。
  哥先穿你的衣服了啊。陈双指指身上的T恤,又捂了下眼睛,这个你别担心,是哥不小心摔的。走走走,吃饭。
  两人一起来到客厅,家里的摆设都是一对儿,从来没有单数。菜有些凉了,陈双给陆水夹菜:吃,别看我脸了,没事。
  陆水咬了一口烧茄子,还盯着看。
  没事,别研究了。你好好读书就行,记着哥以前和你说过什么吗?陈双将手压在陆水的发旋上,你负责青云直上,哥负责给你斩妖除魔。你看哥现在打扮多社会啊,你们学校那帮孙子怕得要命,见着我就跑。
  陆水点了点头,从裤兜里掏出一把棒棒糖来,全部放在桌上。每一根糖棍都有一圈蓝色圆珠笔画的记号。
  陈双拿起一根,拆开包装含进嘴里。荔枝味的?他再给弟弟夹菜,两兄弟长得像,脾气和爱好迥然不同,他爱吃甜,四水爱吃辣。
  吃完饭,弟弟回屋里写作业,陈双对着客厅的镜子研究怎么遮胎记。这已经是老生常谈了,从他对外界的评价有意识开始,就开始想着怎么遮它。自己所有的优点、缺点,都敌不过这个东西,无论是谁提起自己的名字,都只会想到这个。
  胎记。
  疤瘌脸。陈双摸着它,又蹭蹭它,小时候多希望一觉睡醒它就没了,或者拿肥皂能洗掉,可是无论怎么搓,它就烙在自己的皮肤上。生活仿佛只有两件事,被人盯着看,想着怎么遮。
  想过去做除胎记手术,可是听说不一定能除掉,还容易落疤,而且特别疼。陈双巨怕疼,就是因为怕疼,乳钉才穿了一个,右边那个谁都休想再动。
  算了,不想了,这腐烂的日子和烂泥糊不上墙的自己真是绝配。陈双自暴自弃地坐进沙发,开始想别的事,比如退学复读。
  四水这个样子,学校里没有人护着就要被欺负死了。反正自己也不喜欢跳高,干脆重新读一年,等到明年高考和四水考一个学校。
  还可以避开顾文宁。想起他,陈双向后微仰,躺进了沙发里。到现在顾文宁都没和自己说分手俩字,人就活生生不联系了。自己在弟弟面前唯一一次掉眼泪,就是那时候,忍不住,失恋的人都懂,真忍不住。
  既然一开始就不想要,为什么让自己喜欢上再丢掉啊?陈双又坐起来,倒不是余情未了,只是这口气憋屈。
  等时间接近12点,卧室的门才开,陆水写完作业了,陈双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
  哥。他摇摇陈双的肩膀,近距离地观察那个乌黑的眼眶。旁边有一把削苹果皮的水果刀,他又盯着刀看。
  啊?哦,写完了啊,那睡吧。陈双迷糊糊地坐起来,缓了几秒才拉着陆水的手回卧室。一张床,两个人睡,一分开弟弟就发病,陈双办了住宿但每天都要回家。
  床已经铺好,陈双浑身疼,躺下时候更疼了。旁边是立体几何的卷子,弟弟已经全写完了,所有大题只有求证过程,没有辅助线。
  陈双把卷子收好,弟弟这个毛病还是没改,老师说过他无数次,脑袋里的辅助线不画出来是要扣分的。这时,陆水关上灯,把空调温度和时间调好,两个人一起钻进被窝,像小时候那样,头顶头地抱着睡,四条长腿交叉地摞在一起。
  第二天一早,陈双是疼醒的,挨打的疼法后劲儿足,差点没起来。两兄弟收拾完,简单吃过早餐,陈双先送陆水去学校,再一路绝尘地骑着小摩托往首体大飞驰。
  大学校园和高中校园完全是两个画风,没有统一校服和校领导把门,东南西北四个校区都有食堂,打饭的人从里面出来,宿舍门口还有站着打哈欠的,氛围轻松惬意。
  除了体院。
  体院清晨准时早训,这时候大批体育生刚下练。别人刚起床,他们已经练了两个小时。陈双仍旧没参加,也无所谓,满心都是怎么办理退学手续和复读。
  一迈进大一新生的更衣室,气氛就有些不对了。
  你昨天干什么去了?陶文昌等着揍他,大三都传开了,你跑他们更衣室给屈南递情书了?
  嗯。陈双点头,刘海儿重新遮住他沉郁的眼睛,右手打开衣橱,准备换衣服。
  陶文昌一把摁住他的衣柜门。你不是说你铁直吗?不好好训练,成天搞这种事?再说你知道屈南是什么人吗?
  陈双不点头也不摇头,他什么都不知道,考上这个学校纯属巨大失误。学校哪个办公室给办退学?
  陶文昌顿时语塞,自己是打了一肚子草稿,准备来长篇大论的。屈南是学生会体育部副部长,跳高队明星战队成员,那拿出去比赛都是扛场子的,收情书收到手软的主儿。陶文昌想破脑袋都想不通这么个孤僻儿童为什么突然来这一套。
  呦,准备训练呢?休息室的门敲了敲,顾文宁进来了,身后跟着几个兄弟。陶文昌明眼人一看,就是昨天围殴陈双那几个。
  学长,这么早就下练了?陶文昌见着大三的也得战术性认怂一波,也怕他们再找陈双麻烦,陈双的脾气他可算摸透了,别人找架,他就接着,走走走,我请你们去食堂吃饭
  别,我是来找他的。顾文宁才不上陶文昌的当,昌子这人大家都熟,体院花蝴蝶,跟谁都能聊几句,一会儿你别多事。
  大清早的,学长给我个小面子行不行?陶文昌说,那张能打广告的脸笑起来要多阳光多阳光。
  我来找他说几句话,你怕什么?顾文宁用肩头将他一撞,径直走到陈双面前,还是熟悉的香水味,以前就特别不喜欢,让他换也不换,非说家里那个弟弟喜欢,听说你昨天找屈南去了?这么缺男人?
  陈双低着头,刘海儿荡来动去。他一抬头,就是准备要动手的狠劲儿。你还想找打?
  省省吧。顾文宁伸手掰住陈双的下巴,陈双一拳挡开他,往后撤了一步,于是顾文宁又说,你说,屈南看清楚你的脸,会不会吓着?
  陈双一直平视的脸瞬间低下去,习惯性地给别人右半脸,发丝动了,更显得干燥和染发膏廉价。
  陶文昌站在中间不尴不尬,想帮吧,陈双这脾气真得没法帮。两边谁也不说话,只能听见休息室外快速跑过的喧闹声,热气夹杂着体育生的欢声笑语冲进来,冲到陈双面前就停了。
  一股很潮、很苦涩的味儿,罩着他。如同给他定了一个基调,怎么都等不到太阳照出来的一刹那,见不得光。
  陈又又,是哪一位?
  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了陈双的思考,他偏脸看过去,视线穿透刘海儿,就是昨天在大三更衣室里说话的那一位。只不过他今天穿的是长袖队服,刚结束早训,下巴挂着几滴汗水。总而言之,帅得有点过分了,耀眼得非常过分了。
  你他妈谁啊?陈双将柜门一摔,无缘无故地迸发出恨意。没有恨的对象,却异常汹涌。他不知道恨谁,可确确实实恨着了,可能是恨把自己捂热了又扔了的前男友,也可能是恨自己离不开的环境,恨甩不掉的胎记。又或者是恨围绕在自己身边的声音,从小伴随到大,明目张胆的,窃窃私语的,叫自己疤瘌脸。
  南哥?陶文昌后悔没看黄历,今天这是什么日子,各路神仙都撞一起了,你怎么也来了?
  什么?陈双的恨刹那间消停了一下,再看向门口时,从那男生乌沉沉的眼睛里,看出来一抹笑意。
  我来找人的。屈南走过来,手里捏着已经干燥的纸,纸边全是发黄的水渍印记。当他一转身,看向顾文宁的时候,背后的校名和姓名翻过来。
  QuNan。
  屈南?这人就是屈南?那昨天自己岂不是当着他的面写情书了?陈双盯着几个拼音字母,咂咂嘴,往后撤了小半步,开始思索自己是挖个洞躲着还是装疯卖傻跑出去。
  你来找谁?顾文宁没想到他会来,不会是找我没甩掉的小菜鸟吧?
  啊?这样啊?原来你和他是这层关系。屈南把情书放进兜里,很妥帖地放好,看向陈双那头乱糟糟的鸡窝头小金毛。
  长长的刘海儿遮住眉毛和眼睛,下垂嘴角,狂妄的嘴唇紧抿。下半脸明显是晒黑的,露出来的高鼻梁才是他本来的肤色。随时准备张牙舞爪。
  若有似无的香水味飘过来,很清冷,又有些泥泞,像个躲雨的少年冒冒失失冲进一片长满苔藓的树林,生生踩断了树枝。
  然后又看到他那双腿,直又长,绷紧小腿的时候,跟腱长得出奇。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们是这种关系。屈南把陈双看完了,再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嗓音没有沉下去,说得很轻很慢,又足够清楚。
  他再看向顾文宁,笑了笑。而且我不像你那么受欢迎,总能收到情书,有那么多人喜欢你。好不容易有人给我写了一封,所以就过来找找。
  作者有话要说:
  陶文昌:我又回来了!屈南你个死绿茶!
  屈南:本文没有骨科!说骨科的都叉出去!
  第4章 陈又又
  陈双的头一直没抬起来,好似周围的一切都和他无关。爱怎么怎么说,他逃避似的靠着柜门,冰冷的金属冰镇着他的体温。
  这些都无所谓,反正自己都要退学了,只要离开这个狗屎一样的大学,自己的人生还能重新再来一年。用第二轮高三,换一个大学,换一个没人认识的环境,不亏。这辈子,都不想和什么跳高再扯上关系。
  旁边的陶文昌就没那么淡定了,倒不是因为陈双不是铁直。这年头,和他信誓旦旦说自己铁直的人,没有一个是直的,以各种各样的程度弯了。无论是被别人掰弯,还是自己把自己掰弯,从高三到大一,没有一个逃过他的法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