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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六年前,沐攸宁独身回到大漠,在边市看中一套六博,造工粗糙,却足以勾起她久远的记忆。
  如今连兄长的面容都忘记了,在书房窥见的一眼倒是清晰起来,她想了想,还是为自己的童年付了钱。
  年仅十一的薛培在她递出银子时直直撞了过去,毫不意外,棋箸散落满地。
  他在混乱中扯下沐攸宁腰间的香囊,后者不慎踩到棋子,失衡下竟又往回撞去,薛培坐了一屁股沙,心虚使然,头也没抬就逃开去了。
  没入拐角前,他往回看了一眼——女子的身影早消失无踪。
  薛培小跑到木屋后,挖开枯树下的泥,准备在怀里掏出赃物埋好,忽有一只手比他更快探至胸前,抽出香囊!
  “原来揣在了胸前——”
  沐攸宁收好香囊,晃了晃从他辫子扯落的珠子,嘿嘿笑道:“难怪摸不回来。”
  薛培定睛一看,那不是他绑在发尾的天珠吗!
  边市龙蛇混杂,他何曾失手过!
  这般想着,薛培更是气得不轻,伸手乱抓一把,两根辫子随动作乱甩一通,他边反抗边嚷道:“贼子!还给我!!”
  “这就稍显无耻了啊。”沐攸宁笑意未减,指着香囊说:“还你也行,总得赔我吃一顿饭吧。”
  薛培自觉没上当。
  且不说被夺回的香囊里装了何物,这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做法,他是傻了才会——
  “啊啊啊啊啊!”
  薛培猝不及防被捞起带走,除了震惊便只余满嘴脏话,直至沐攸宁挟着他停在小饭馆前,那张嘴才得以停下。
  “来,请客吧。”
  薛培眼睛瞪圆,世间怎有如此厚颜无耻之辈!
  沐攸宁权当没看见,伸手在他头上乱揉一通,知他反抗不了更是幸灾乐祸地问:“怎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薛培气得几乎咬碎了牙,奈何自己没学过武,力气也占不到便宜,横竖挣脱不得,终是认了命,脸如死灰地坐在她身旁。
  (五)
  辛沰不曾亲见世间风光,可他的观察力很强,强得足以弥补过往浅见。
  沐攸宁发现无论她指向何物,辛沰总会有所停顿,而那不过是瞬间迟疑,在与他脑中描述的事物重合后便能明确分辨出来。
  饶是她,对上初见之物尚需再叁比对,辛沰反应之迅速除却他那位师父的功劳外,更多是来于自身。
  身躯能被囚在方寸之地,响往外界的心则永不能被任何东西拘束。
  沐攸宁因而对他颇有好感。
  只是眼下还得以找薛培为重,她寻了一块较为平整的礁岩,让辛沰一同坐在上面,摊开手掌,现出一直握在里面的九眼天珠。
  “这是?”
  沐攸宁先解释天珠为何物,继道:“薛培的发辫绑了四颗天珠,是他极为珍视之物,从不离身。”
  “是混在刚才那女孩扔的石子之中?”
  辛沰一下明白过来,如此重要的东西,若不是薛培身陷险境,又怎么会落入旁人手里?方才两人进村,怕是误打误撞找到薛培的去向。
  然他俩知道的东西太少了。
  且不谈山上结界是为何物,村民对外人的厌恶自何而来,更不确定薛培此际身在何方,冒闯进村寻人又是否可行。
  沐攸宁独自潜入村中倒是行得通,但这条村说小不小,且不说有无暗室,一家家去搜难免浪费时间,这段日子的去向也成问题——总不好回到山洞里吧?
  少顷,沐攸宁打定主意:“我去把那女孩绑过来。”
  辛沰来不及掩饰脸上的震惊:“这……不太好吧……”
  沐攸宁满肚坏水,问:“她扔你一身石子,不痛吗?”
  “不会……”辛沰皮粗肉厚,小孩子的力度于他而言哪有什么感觉,可对上沐攸宁促狭的目光,后半句话愣是讲不出来。
  他立马垂首,却防不住沐攸宁侧身仰望,自下方撞入他视线。
  半瞇的桃花眸直盯着他,上扬的唇角忽而开合,顺海风飘来的话又轻又缓:“你该说,会——痛——”
  辛沰就象话本里被鲛人迷惑的男子一般,再也不反抗,乖顺地道:“……痛。”
  得偿所愿的沐攸宁嘿嘿笑了两声:“好,我替你报仇去!”
  她说到做到,当即动身,朝下午那女孩跑走的方向直奔而去,不到半个时辰,已扛着人回到礁岩处。
  辛沰和她到底新相识,怕沐攸宁真会上手报仇,时刻紧盯着两人的动作。
  女孩无声啜泣,看状很是可怜。
  沐攸宁视若无睹,让辛沰拦在女孩身后,全然不打算留她逃跑的机会,张口就问:“天珠的主人在村里?”
  女孩紧咬着唇,视野因泪水变得朦胧,却仍不肯说话。
  “啊,忘了解穴。”沐攸宁反手一点,震耳欲聋的哭喊声随即传来,她知一时半会得不到答案,干脆蹲了下来。
  小孩子就是能哭很久。
  沐攸宁用姆指食指捏着天珠,透过上面的孔洞单眼看她哭闹。
  落在小孔另一头的画面无比清晰。
  (六)
  “这又不是千里镜。”
  早已认命的薛培点了两碗阳春面,余光见沐攸宁仍把玩着天珠,怨气极深地说了她一句。
  他取过竹筒,将自己的面倒入一半,封上盖子后就埋头吃面。
  沐攸宁将珠子收在腰带里,也开始吃面:“你吃不完吗?”
  薛培全然不想理她,若不是叁番四次被抓回来,他才不会认下这笔烂账!
  如此想着,他气得又赶紧扒了两口面。
  沐攸宁尚在旁边慢悠悠地吃着,薛培搁下筷子后只使劲瞪着她,忽见外面天色已暗,又如惊弓之鸟般站了起来:“入夜了?都怪你让我白耗这么久!如今面也吃了,天珠快还我!”
  “可我还没吃完。”沐攸宁有心拖延,尽管面糊成一片也仍是不紧不慢的作派,反道:“你有急事可以先走啊。”
  却不知急事为何,竟比天珠重要,薛培焦躁踱步几回,果真将几个铜板拍到案上,提着竹筒边走边嚷:“现在只有你欠我了!明日巳时在小木屋等,否则你逃到天脚下我都会去找你!”
  沐攸宁舔舔唇,对这位意外发现的小少年大感兴趣,甚觉可爱,在他离开后匆忙吞下面条,悄然尾随。
  实际上她连藏都没藏过,或许是薛培心有所忧,只顾仓促前行,近半个时辰的路程从闹市走到人烟稀少之处,薛培都没发现她身影,径自推开破败的门,笑着走进小土屋。
  沐攸宁在稍远处待了一会儿,敛起声色绕到窗下,自缝中偷看。
  屋内昏暗,唯一的烛火在缺腿的案桌上只剩残蜡,不知它伴了床上那小女孩多少个夜晚,终究抵不过时间的流逝,燃尽了烛心。
  沐攸宁并未刻意去听屋内两个小孩的对话,况且女孩的声音如蚊蚋细弱,脸色蜡黄,根本就只有薛培在咶咶而谈,愣是将今日的挫折扭转,吹嘘自己单手将沐攸宁打服,这才耽搁至此。
  女孩似乎想给他回应,刚弯唇便咳了起来,才下肚的面和药混为泥土色,带着血全喷到被上。薛培脸色未变,边轻抚女孩的脊背边换走被子,擦去脏物后回身取了杯水让女孩漱口,动作自然地扶她歇下,轻哼起安眠曲。
  小曲柔和,并无什么特别之处,是大漠家传户晓的安眠曲,沐攸宁小时候都曾听过。事隔多年,不知是心境有变,还是眼前的景象所致,最能安抚人心的小曲平添几分哀愁,她顺墙身蹲坐下去,埋首抱膝,听着曲儿缓缓入睡。
  一夜过去,彷佛只有那位小女孩睡得安稳。
  沐攸宁被屋内水声唤醒,伸了个懒腰又站起来偷看。
  女孩仍睡得很沉,薛培烧水擦洗后在床边轻探她的鼻息,久立未动。
  不知过了多久,连沐攸宁都觉腿酸,晃了晃脚尖,薛培蓦然转身,女孩正好睁眼,极轻地唤了句哥哥。
  薛培装作刚听见动静的模样,笑道早安,取过布帕帮她擦身。
  天已大亮,屋内沉沉的气息稍然散去,薛薏似精神许多,抬手捏了捏薛培的小辫,问:“阿爹留的天珠呢?”
  “昨日沾了泥,我取下来了。”薛培心中一凛,强装镇定:“等等去洗。”
  “哥哥也太懒了!”薛薏眨了眨眼,改揪着自己那两条辫,神色认真地训起话来:“都是阿爹阿娘留下的东西呀!怎能弄脏呢!”
  薛培怕她费神,忙讪笑许诺:“待你吃了包子我就去!”
  沐攸宁没再往下听,算好时间先薛培一步到木屋,将天珠装进钱袋,放在他藏东西的树下。
  薛培忐忑一路,想了无数遍若真拿不回珠子该怎么办,却没想过它轻易回到手中。再想起敲诈他一顿的贼子时,对方的面目似乎也没当初那样可憎。
  (七)
  边市聚集了各色各样的商人,沐攸宁尤觉稀奇。思及日后大概不会再回来,便在边市多留了一段时间,临行前更特意到小摊点了碗羊乳豆花,奈何与记忆的味道总有差别。
  她遗憾地放下碗,掏钱时发现腰带空空,暗道古怪,四出张望时身后有只手先一步递出铜板,语带调侃:“今日倒是不警觉了?”
  沐攸宁回头,恰好撞上薛培的目光。
  她以为二人交集早已告终,故而见他晃着自己的钱袋时颇为错愕,惊问:“你怎么找到我!”
  薛培哼道:“边市有多大?要找你还不容易?”
  沐攸宁接过钱袋,招他坐在身旁,才注意到他的辫子变成四根了。
  薛培未与她客气,连吃了两碗豆花,说:“谢谢你的钱。”
  “有帮上忙吗?”
  “帮大忙了,天葬可不便宜。单靠我自己存的,给阿薏买药后都没剩了。”少顷,他又问:“你接下来去哪?”
  沐攸宁指了个方向说出位置,又提起自己之后欲去关外一趟,薛培闻言站了起来,语气不屑:“那处早成废墟了,有什么好看?”
  “来都来了。”她笑道:“那户好歹是曾经的富商,说不准地下埋了金子啊。”
  薛培难得也笑了,重新背好包伏,向她招手:“走,我来带路。”
  两人谁也没推托,沿路走走停停,凭零碎的记忆找到目的地。
  入眼只有一片废墟。
  沐攸宁望着曾经的家,纵有感慨,却更庆幸自己做对了决定。
  那些对她好或不好的人早就与过去的囚房坍塌成灰,如今的她已有足够能力保护自己,曾经的痛苦再也无法撼动她半分。于是她牵着薛培走进废墟,硬要他一起挖金子。
  理所当然地挖不出什么。
  沐攸宁累得气喘,随便坐在一根断裂的横梁,哼唱起小曲。
  薛培仍埋首苦干,边挖边抹泪,似要真挖出点东西,又或只想将什么长埋于此。
  晚风卷起如絮的尘埃,连同被泪水打湿成团的灰烬,簇簇扑至残木之上。
  她掬起滚落脚边的尘絮,轻轻一吹便化作大漠中无数的沙粒,盛载着无法磨灭的记忆,风到何处,便飘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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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取易经解卦自行解读︰“利西南;无所往,其来复吉;有攸往,夙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