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深沉呼吸声的默然似乎在两人之间肆意地氤氲了很久,直到他紧盯着她的沉甸甸的目光首先败下阵来。
  即使透过被泪水蒙住的模糊视线,女友脸上那始料未及的复杂神色也并不难被捕捉——这令Harry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那个措辞简单的问句其实已经沉重到了何等地步,而她分明才刚刚醒转过来。
  强烈的自责几乎立即在他的心底里荡漾开来,冲淡了片刻前爆发出的过激情绪。他尝试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节奏,紧蹙的眉心却仍以极慢的速度舒展着。
  Delilah将他的反应尽数看在眼里,鼻酸的感觉却更加强烈——只因她知道他长久以来压抑在内心深处的焦虑、恐惧与偏执,在片刻前再次冲破抑制流露出来,也知道他此刻一定正在试图让理智重占上风。
  “……Harry,”她在停顿须臾之后深吸了口气,才继续一字一顿地向他强调着,并努力让自己回望着他的眼神更坚定些,“我没有在替任何人辩护。”
  而女友此刻的目光竟令Harry的内心深处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刺痛,他只不自觉地向她微微摇头,嘴里沉吟般重复着:“对不起,Del,对不起,我不应该……”
  他以微颤的指端轻抚上她的手背,可接下来的忏悔还尚未脱口,便被一阵不适时的敲门声拦断。
  “……很抱歉打扰到你们,”从门后探进半个身子的中年医生神情自然,似乎早已对眼前病房内这样的低沉空气司空见惯,“但您得跟我出来一会儿,先生。”
  Harry怔住片刻,显然还没有完全从方才的自责情绪中脱离出来。待反应来之后,便回过头来继续望着病床上的女友,似乎在默然地征求着她的意见。
  在看到形容憔悴的乌发少女确实朝自己微微点了头之后,他才肯放心地起身离去。
  即使隔着病房门上的小玻璃窗,Del也能感受得到医生正在同他描述的自己的病况并不乐观。而且,她还注意到男友时不时地悄悄回过头来观察自己的情况,眼中溢满忧虑。
  她不由得长舒了口气,索性强迫着自己不再看下去,只阖上疲倦的含泪双目静静等待。
  不多时,她便听到了刻意轻掩房门的声音,紧随其后的是一阵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再睁开眼时,男友已重新坐回了自己身边。
  “我刚才不应该对你说那些话的,Del,”Harry垂眸望着她,缓缓抬手替她拭去眼角处的残泪,几乎呢喃着,“我从前答应过你不再这样。”
  “你愿意再答应我一次吗?”Delilah几乎在对方话音未落时便脱口而出,随后又严谨地补充道,“关于我们刚刚谈到的那件事。”
  他闻言条件反射般地紧了紧眉心,喉结像是因语塞而上下滚动。指端也开始不自然地微微颤抖,引得她颊侧那原本温热的触感在须臾间消失复又重现。
  男友的反应使她的整颗心都仿佛悬了起来,然而正待她预备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对方却蓦地开口回应。
  “……好,”兀自沉默数秒之后,Harry给了她这样一个前所未有过的肯定答案,甚至就连眉间的紧绷也随之散去,“我答应你。”
  毫无疑问,这是Del最想听到的回答,但他表现出的决绝令她讶然到一时失语——他的语气以及凝视着自己的目光都格外平静,简直就像是他们所言及的并不是那件他一直以来最在意、最执着的事情一样。
  他将她脸上的错愕尽数看在眼里,于是朝对方肯定地点了点头,又以无比认真的语气重复了一遍自己的答案:“我答应你,Del。”
  “我相信你,Harry,”她用和他同样认真的语气回应,但仍以略带着些惶惑的目光看着他,紧接着便尝试从病床上支撑起身体,几乎将输液软管的存在抛之脑后,“那么我们现在就回去。”
  然而就在男友站起身准备阻拦她这鲁莽行为的时候,猛烈的眩晕和无力的肌肉便抢先阻拦了她,令她还未撑起上半身便又即刻躺倒了下去,最后还狼狈地因吃痛而抑制不住低吟了一声。
  “不,不是现在,Del,”Harry满目疼惜地俯望着病床上的女友,同时再次小心翼翼地替她理着被扯乱的输液软管,语调柔缓到简直像是在同小朋友讲道理,“你还需要输液,而且…医生说我应该离开,你现在需要充足的休息和专业的病情观察。”
  Delilah因他所言而拧起双眉,依旧不甘心地反驳:“可是……”
  “相信我,Del,”他当然明白她在担心些什么,缓缓伸出手去抚她鬓边以期安慰,“明天一早我就会来接你,你需要做的只是在这几个小时里好好睡一觉。”
  她抬眸深深地望着他,但能从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看到的似乎只有诚挚。况且,事实证明她现在确实没有什么起身的气力。
  “好吧,”她只好就此妥协,但很快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继续讪讪地追问道,“医生说我的状况很差,对吗?”
  这样的问题搭配上女友这会儿落寞的表情,令他的心头泛起一阵酸楚——事实是她并没有猜错,医生确实表明她的状况并不乐观,或许这难耐的间歇性头疼会伴随她一生。
  “不,不是的,只是治疗需要时间,”但他仍然不假思索地否定了她的猜想,并且尽全力不让心虚从眼角眉梢处流露出来,“我们还需要时间。”
  Del怔住片刻,随后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两人无言地十指相扣,直到医生再次敲门提醒才肯依依作别。
  男友走出病房之后,还不忘回过头来再次向她摆手告别。她隔着房门玻璃远远地向那人点头示意,仍然感到鼻间止不住地发酸。她实在不该再向他撒谎,但十分钟前她还是看着他的眼睛说了好几个假话——她对他说自己相信他,还保证自己会乖乖地躺在这里睡一觉。
  可是,除此之外她似乎别无他法。
  而此时此刻,这样复杂酸涩的心绪并非Delilah一人专属——在彻底离开身后那扇小窗视野的那一秒,Harry像卸掉某种伪装一般长吁了口气。
  是的,他怎么可能会忘记,他们承诺过不再对彼此隐瞒任何事情。然而,他几分钟前竟然还是卑鄙地直视着她的眼睛,大言不惭地对她说了两次谎。
  他终究还是骗了她,可是…他始终没有找到其他更好的选择。
  思绪至此,恰好望见走廊的壁挂电视上重播的今天早些时候Otto在城铁上抓走城市英雄的新闻报道——他驻足,目光定定地聚焦在那抹红色的身影上,试图用一个深呼吸来冲淡打由内心深处恣意蔓延开来的自责。而后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的大衣,快步离去。
  这座城市的天气好像总是会在季节交替时变得极其怪异。譬如今晚,道道闪电不断地将天幕劈裂,紧随其后的惊雷也总是震得人耳膜发痛。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这座城市一定会被笼罩在倾盆大雨中,但第一滴雨却仍然执拗地不肯落下。
  这简直就像是无数老电影里不幸事件将要发生的前夜,所有角色都在紧张而焦虑地等待着预料之中的危情——Delilah再次感到一阵晕眩,不自觉地将额头靠在冰凉的车窗边,并且强迫自己将这种消极的比喻从脑海中驱除掉。
  车子似乎已经行驶了很久,待到她终于对沿街景象感到眼熟时,蛰伏已久的雨水终至。雨滴以极快的速度落满车窗,给倒退着的熟悉街景蒙了层模糊滤镜。这不禁又令她回想起了那晚,同样的夜雨,同样的街景和归途,以及同样地…忐忑。
  毕竟到目前为止,Del依然不敢肯定Harry是否真的会欺骗自己;更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向他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有留在医院输液。
  因为这不仅意味着她再次对他说了慌,还直接证明了她对他的不信任——没错,谎言和猜疑,这于他们而言并不是两样陌生的东西。
  那是两个曾经牢固地横在他们中间,早就摧毁过他们一次的罪魁祸首……
  思绪至此,Delilah额头处紧贴着的车窗玻璃竟毫无预兆地开始震动起来,一声不知由来的巨响也随之而至。而就在她刚刚惊慌地抬起头向前望去时,前排的计程车司机已发出惊呼:
  “天呐,那是什么?”
  隔着正被暴雨冲刷着的挡风玻璃,她看到远处的东河上正泛起一阵诡异的红光。很快,原本漆黑如墨的半个夜空便已被映成橘红色,许多诸如金属碎片之类的东西在空中漂浮,像是在被源源不断地吸附到那光点中心……
  司机先生片刻之前的问题其实并不难回答,是的,她很清楚那是什么——而与此同时,她现在也已经能够肯定,他确实骗了自己。
  即使这里离东河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但如此恐怖的异象还是令街上行人骚动起来,马路上的车辆也纷纷在不远处的路口调转方向。
  “抱歉小姐,”司机先生转过头来望着她,尽量让语气保持平静,“我想我可能没办法继续载你往前走了。”
  伴着司机的连连道歉,她匆忙下了车,冒着暴雨跑到人行横道上,成为这条街上屈指可数的、逆着人群方向疾步前进的行人之一。
  Del逐渐加快脚步,只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也在随之更加猛烈地收缩着,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此刻已完全被淋成落汤鸡——她根本顾不上眼前这场冷雨,她只恨不能即刻飞回那座总是阴沉沉的宅邸,即刻站在Harry面前。
  所以在终于到达目的地、终于看到顶层那盏暖黄色的灯正亮着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周身都在因寒冷而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Delilah裹紧身上那件并不那么厚实且已湿透的大衣,径直穿过静谧的花园式庭院。这样的情景并非初次,但这回却并没有撑着伞的Bernard走在她身旁。
  而将要迈上门口的几层台阶时,她竟感到一阵尖锐的头痛忽然蔓延开来。于是身体随即失掉平衡,再加上地面的雨水助势,她就那么狼狈地摔倒在门口。
  好在Del及时用双手做了缓冲,才令本就疼痛的头部只是轻磕了一下石阶。她做了个深呼吸,支撑着地面缓缓站起身子来,而后顾不得大衣上沾满的泥垢,踉踉跄跄地走进漆黑的大厅。
  她根本记不起自己究竟是怎样进入电梯、按下数字的,只记得在那慌乱的一分钟时间里,她的眼前仿佛只有在院子里看到的那抹黑夜里格外突出的暖黄色灯光——她知道他此刻一定就在那里,却完全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一如上次。
  Delilah几乎是跑出电梯门的,可这一次她并没有先闻其声,似乎只有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在整座建筑里交织回荡。
  她的脑海中即刻萌生出最坏的猜测,紧接着头部又开始传来阵痛。
  直到她跑过走廊的拐角,才绝望地发觉这预感极有可能是准确的——他的办公桌上放着未喝完的半杯威士忌、露台的门完全敞开着,而大厅里空无一人。
  Del感到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起来,她拖着步子继续向前走去,脚下却骤然响起一阵硬物嘎吱作响的声音。她垂头细细看去,才发觉那是…类似于镜子碎片之类的东西。
  她复又惶惑地抬起头,这才注意到办公桌旁的那面落地镜已被从中心处砸碎。而更可怕的是,她还注意到那把平日里摆在桌上作为装饰品的短刀,现下只剩刀鞘仍在原地。
  以及…她看到一侧墙上的内嵌保险柜的门正敞开着,而她很清楚,那是他存放氚元素的地方。
  “Harry?你在哪儿?”
  这一个个印证猜疑的佐证令Delilah下意识地开口唤他的名字,而就在问句的最后一个音节尚在宽阔大厅内回响时,她终于听到了那个熟悉声线给出的回复,只是这回复也同样是个问句:
  “……你还是迫不及待地跑回来了,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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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些题外话:我…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