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喝两口吧，我壮壮胆。”老苗头先是看了眼温良，然后端起酒杯扬了下，自己先喝上了。
见状，温良赶忙一手拿杯一手提壶，一口一杯连着干了好几个：“我也壮一下胆。”
他多熟悉老苗头。
年前在京城那些天经常来这边蹭饭。
这帮进无可进的人，那私底下的话锋……嚯嚯……他温良拍马都追不上。
无非老苗头他们久经沧桑，语态听起来不那么尖锐罢了。
若是单论话题本身的‘尖锐’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且老苗头这种年纪，讲话早都是那种轻描淡写的样儿了，好哈人。
有时候温良感觉自己居然敢坐下来听，是不是迟早要完。
换做老苗头，心里又何尝不是这样想。
一老一少两条狐狸默契而不动声色的打望对方，各自心有余悸。
酒入肚，菜跟着压下去，一时间东厢房只剩下碗碟磕碰声响，两人都在细嚼慢咽。
如此好片刻，老苗头才随口抛出句：“这个周你们的商务动作不少，京城这边都派人带队主动去拜访了你，怎么你反而不主动了？”
温良也是随意的回答：“事情刚忙出头绪，才来蹭饭。”
老苗头有一搭没一搭的叽歪：“坊间传闻你们现在所需资金颇大啊。”
“坊间的敏感度真是……现在博浪一丁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人啰。”温良状似感叹的说。
“还真是啊？”
“不然我怎会随便答应京城的请求，虽然算得上是一拍即合，但我对单个业务这么快落户京城还是有顾虑的，这个地方我玩不转，想跟我过不去的人太多了。”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不是，小鬼再难缠也够不着我，主要还是大方向上的摩擦。”
身为浸淫政道多年的小部长，老苗头对某些陋习可谓洞若观火。
他也知道温良跟自己个没必要虚泡泡。
所以，温良迅速应承京城方面的请求算是无奈之举。
一拍即合也是要跟时间点挂钩才有最好效果。
温良的直接同意，换来了京城方面至少提供百亿资金。
算是一桩还可以的交易。
严格意义上来说，所有现在还想跟博浪以及温良过不去，且有能力过不去的人，都在京城。
不过另一方面，现在还有能力为温良提供帮助与支撑力量的人，也基本在京城了。
反正事情就那么个样子吧。
温良对通讯业务的规划与设想比较长期化，毕竟博浪实验室的重点放在了5G相关研究上。
在吃完4G通信组网这波福利之后，博浪通讯业务的重点就会完全转向5G。
而在温良曾经了解过的粗浅认知里面，从3G时代就在吹的远程医疗、远程辅助驾驶根本没法民用，5G的应用找来找去最后还是转到了工业领域。
2022年时期，5G牌照发放与大规模建设已经超过了三年，民用领域几乎没建树。
大多数用户的体验只有……三大运营商一天八百条短信催打开5G开关，一天八百条短信催升级5G套餐等等。
5G给大家带去的除了手机耗电增加，第一时间关掉5G开关，4G降速之外，好像就没什么体验了。
所以，在博浪已经进军通讯的当下，温良当然是希望5G别再重演移动3G的大败局，那可不是千亿水漂，而是万亿规模。
不是不建设。
而是将重点放到5G能真正体现价值的工业领域，这也与博浪关于建设完备工业产业链体系的长远规划以及利益相吻合。
主要不那么天真之后，温良乐观估计，到2019年5G大发展时期，跟他过不去的人也不会减少太多，有1成就能烧高香。
显而易见，时间点不一样，话语权不同，摩擦系数也会不同。
念头转了几圈，老苗头忽然开了个玩笑：“既然资金缺口那么大，怎么没去国资拜访。”
又说：“总不能是老王离任就不去拜新码头了吧？”
温良夹了筷子菜：“老头，你够坏的啊，现在这时候，我去烧哪门子香，嫌自己身上麻烦不多？”
老苗头看一眼温良，乐了下：“行啊，这消息敏感度都超过我了，这事儿坊间可没什么传闻，我都是机缘巧合才嗅到了一丝信号。”
“你告诉我的。”温良老神在在的说，“咱俩谁跟谁是吧，你刚才那架势有那么点不对劲，有使坏的味道，再跟国资现在两个主管人，事情就很清晰了。”
老苗头咂了口酒：“你这小子属狗的，跟你谈什么都不能喝酒啦！”
他属实刚才有那么点放松。
听温良这么一解释，也没多想。
事实上……温良的察言观色能力有这么敏锐，也确实感觉到老苗头有那么一丝有意的成分，不过，他如此笃定是因为他知道会发生什么。
国资之前的王总春节后升去国务，虽然不是政局委，但也国副职了，名义上都算是老苗头上级了。
不过老王离开之后，他的职务被两个人分别接替了。
对。
是两个人。
分别阶梯了党职和行政职务。
其中一个低调得吖匹，另一个分管行政的嘛……快要完犊子了。
而且是牵扯出动静相当大的案例。
波及面非常广。
而且实际上从3月份就拉开了序幕，只不过现在都没多少人认为会牵扯到那么高。
都知道会发生什么，而且毕竟不再是熟悉的老王了，温良自然不会着急去烧香。
之后要烧香也得有人居中牵头温良才会去。
温良能靠的方面很多。
不会盯死在国资上。
脑子里想着这些事情，温良心中忽然一动，说起来对面的老苗头其实还比较‘惨’，在工信的位置上坐了很久，最后半退的时候也没有照顾性升半级。
…………
抛开这些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温良提起了第一个话题：“关于科技行业的现状，尤其是学术界层面，你怎么看？”
“怎么讲？”老苗头没太捕捉到温良的具体意思。
温良整理了下，掰着指头数出一些关键词：“学阀、名誉、荣誉称号、主观评价体系，还有原创科技。”
不等老苗头开口，温良继续说道：“再过几天是华工的毕业典礼，我已经初步拟定了草案，届时将由李泽代表博浪放出来，主要方向是关于原创科技体系建设。”
“我安排了大量人力物力对这些方面进行了综合整理，抛开学阀这一类裹挟更多利益的东西不说，单说现在的高校高等教育培养体系和评价体系，很难跟得上时代发展，包括企事业单位对前沿科技领域的需求。”
“唯论文数量评估体系，让所有愿意留在国内继续读研读博的那群科研能力最强的人，轻易不敢尝试去探索任何新东西，大多数都是在既有专业的热门领域寻找热门研究方向，然后发几篇SCI好毕业，这与研究生体系初衷相悖。”
“按照现在的情形，再过十年二十年，国内的基础工业还是会很薄弱，不夸张的说，现在博浪与高校展开了多达1000个大研究项目上的合作，但其中能称之为原创科技的不多，大多还是只解决应用问题。”
“按照R&D统计标准，博浪一家今年在基础研究这一大项的投入差不多已经赶上了去年全国统计的基础研究投入，是全国啊！而去年全国基础研究投入才不到500亿啊！！”
“什么概念不用我多说了吧？”
“实际上原创科技这个东西很容易区分，这玩意是0到1的突破，建立新理论什么的，举个例子，比如国外科学家画出一条曲线，这条曲线可能不够圆滑，中间缺了很多点，把这些点补上让曲线更平滑更准确，原则上补点也是没人做过的，也算0到1，但这个意义不大，真正有意义的原创科技是想办法画出一条曲线。”
更实际的原创科技例子是关于西方海相底层生油理论和国内提出的陆相地层生油理论。
虽然最终结果一致，但原理截然不同。
“这显然是需要很多人敢于去探索，敢于去尝试的，而且这种尝试发生在研究生阶段更现实，也更有可能性，比如博浪与华工合作的三大实验室其探索方向就很有这方面的倾向了。”
听着听着，老苗头逐渐皱起了眉头，沉思起来，末了才说：“你讲的这个确实很重要，一味口头弯道超车，最后还是要投入资源去买单，好比你们博浪被阿美莉卡商务单位管束，国内想反制都没办法。”
说完，老苗头看向温良：“你是想先在华工进行相关试点，解放研究生的思维局限性？”
温良应了声：“对，不过这需要教育、工信等诸多单位的支持啊。”
老苗头意有所指的说：“这也不算公私分明吧。”
温良狡辩道：“公务肯定是跟你分管业务完全相关联的啊，不然我怎么不找北航、北理这些隶属于工信分管的高校做试点。”
老苗头：“……”
他没再多说，这个事情涉及到的东西还挺多的，确实应该算私事。
因为温良的意图明摆着是想影响他，而不是纯公事公办的态度。
说到底，这事情对博浪很有利，但眼下也不是不可以忽略。
身为工信的一把，老苗头其实多少有点脸红，工业和信息两个方面几乎可以分管9成9的现代科技发展。
而且温良说得没错，国内的科研投入实在……不出众。
去年全年全国的R&D(研究与开发)总经费投入首次破万亿，看起来不少，但当年GDP有53.86万亿，占比不到1.9%，与欧美等主要发达国家相比差距有两倍以上。
其中全国R&D经费投入中的基础研究经费投入占总量支出比例只有4.8%。
算下来不到500亿。
在博浪去年立下疯狂的半导体产业研究投入和今年再追加投入之后，博浪一家公司在基础研究经费的半年投入总量居然可比去年全国投入总量。
这种数据摆出来，只能说既不好突出博浪，也不好去拉踩全国。
因为太踏马离谱了。
这只能踏马说明一个问题，天天把尼玛口号喊得震天响，天天都在弯道超车，实际上全踏马在做尼玛的春秋大梦！！！
温良说那么一大堆的意思只是想跟老苗头说，你是工信大佬，你别踏马跟着做梦了，你得动起来。
如果真就博浪一家公司死扛着投入，别说20万亿，后面再加个0都不够把国产工业产业链建设起来。
从基础研究再到应用研究再到试验发展再到商用，中间的鸿沟有多大，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一个例子，张郁林吭哧吭哧把星辰内核研发出来，然后从上线推广到完善可用的那短短时间里，最终博浪新投入了超过9个亿的资金。
而此前哪怕多次通过各方面资源去完善实验项目，也只花了个把亿。
接近9倍的比例。
这还踏马是软件。
硬件方面更恐怖，另一个鲜明的例子，神龙M1。
不算计入之前那块ARM芯片的部分投入，在1月下旬对接华虹开始代工生产之后，博浪投入了接近36亿资金。
要知道40nm工艺的一次流片才几百万啊！
而与之相对的是，那块基本基于ARM方案的芯片拿去流片之后的花销则不到2000万。
这就是区别。
这例子还不够明确的话，OLED屏。
曹院士实验组在机缘巧合下花了不到1个亿人民币的资金搞出来了全新的红、绿、蓝三种有机发光层材料，这是新材料新理论，是原创科技，因为别人没有，别人想要商用也得基于此去完善。
而为了把这种材料从实验室转到商用上，博浪规划了100亿的战略投资给到华星光电。
为了争分夺秒抢时间，华星光电那边打保票的极限是会花光这100个亿，可能还不够的地步。
尽管博浪在基础研究领域向……主要是材料向的研究投入很大，但也从来没想过单打独斗这回事。
因为后续投入太大了。
这也是博浪不止一次战略投资包括七星电子、北方微电子等一众企业的缘故，这些企业的业务范围已经包括了类似项目，有一定的成果实践经验。
温良也不止一次直接向老苗头这个主要人物提出想法，希望从上而下。
…………
抛出一个问题，温良也没有指望会立即获得确切答复。
私聊嘛。
管杀不管埋就是了。
所以，在喝了几口酒之后，温良又毫无顾忌的抛出了另外的话题：“我个人是觉得，现在其实万物都可以归结为地产经济带来的弊端。”
“简单的说，我觉得随着这种态势的发展，一部分人会越来越肆无忌惮围绕地产经济发展，逐步逐步让富者累巨万，贫者食糟糠。”
“08年的4万亿提振计划等等所有的一切，都毫不意外的让金钱未流向需要的群体，转而让富者越富。”
“具体到地产经济方面，预售、公摊这种策略的发明者都没想到人类竟然可以玩出这样的花活。”
“一切环节的所有成本与风险最终全部转向个人承担。”
“无论是银行还是开发商全都没了风险，就这，还有很多人觉得不够，我有预感，如果没有任何干预，接下来一定会出现更离谱的事情，而非一些学者公开言论表达的公租房等等情形发展。”
“现在应该已经有人开始提涨价去库存、棚改之类的了吧。”
“一定还有人提只要经济发展起来了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包括什么相信后人智慧、最大力度扶贫等等策略了吧。”
老苗头：“……我再喝两杯。”
喝了两口之后，老苗头才说：“你讲得基本都有所预兆或者已经开始发生了，有些人就是这么想的。”
温良语调平缓的说：“我知道，包括目前公共网络空间有一些人有意放出来的言论其实也是这些人的代表，看似在抨击权与贵，实则让底层认命被剥削，而很多人很难承认自己是底层这个事实。”
老苗头眉头一扬：“我知道你一直有一些非常好、非常正确的想法，之前显得更理想，现在好像……有点不同了。”
温良坦然道：“之前寻思大不了掀桌子，现在知道掀不了了，想法太天真，阶层不消失，各类代价自然而然会流向底层承担。”
“不过也不能因此什么都不做。”
老苗头不置可否：“如果你能带动半导体工业，说不定还真有可能让更多人至少保持中立，毕竟每个人一开始上去都想造福。”
温良点了下头：“尽力而为吧，不过我敢断言，只要执行涨价去库存等策略，必然会导致社会大割裂，到时候底层群体会大幅自主减少，而且很大概率会不可逆。”
“另一方面，预售和公摊两个方面不进行强力约束，让人们承担全部成本，也会造成一些不可逆的后果，陈、吴这样的人可能很难出现，但信用体系崩盘还是很容易出现的。”
“其次，关于永远都在讨论的房产税也是很有意思的层面，至于教育属性绑定，只能说国内人才太多，可惜脑子都用在了歪道超车上。”
老苗头沉默了下，最终还是表达了认同：“基本上是对的，我的建议是，你见到你平爷爷时，整理一下再提，有的东西，唉……”
“你也难。”温良反过来安慰道，“再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老苗头乜一眼温良：“怎么？拿话点我上瘾是吧？”
温良大大方方的点着头：“那是。”
转而说道：“其实我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我在前面用力淦，9成以上的老东西在后面用力糟蹋，我是真受不了这个。”
“如果明年底之前没什么变化，我也摆烂，博浪将直接进军地产业务，我相信到时候大家可以看到博浪在地产行业的能量。”
老苗头好笑的摇头，问了句：“下一步在哪？”
“江夏，预备融万亩以上的优质地块吧。”温良当然不意外老苗头一下意识到自己的一手准备。
老苗头反而意外起来了：“京城这边不动？”
“百亿做不了什么，而且京城的属性太高级了，我玩不动，另外鹏城和申城我也不想去弄，让他们自己玩吧。”
说到这里，温良忽然闪过个念头。
“差点忘了个事情，我打算提出新建一所大湾区超级高校的意见，湾区这个概念一直在提，我估计你们已经开始讨论大湾区可行性了……挺搭的。”
“珠江新城的面积是6.19平方公里，博浪超级总部总面积差不多有11平方公里，借羊城东延战略，依托博浪超级总部、大湾区超级高校、大学城等造几个珠江新城，再搞个羊港直达高铁羊港通什么的，让鹏城去炒尼玛的地产。”
老苗头捡重点听：“高校的意见不错，南方教育资源极度不平衡，可以搞，还可以搞点联合分校，或者援建、合并出多一些的竞争力高校。”
“……”
关于地产这个相关项。
温良跟老苗头说得其实不多。
他准备的资料，都是要拿去跟老平头讲的。
…………
除了比较重要的几个话题之外，温良还抛出了许多其它的话题。
反而是涉及到棱镜、工业等两个大项的事情只字未提。
这些话题全都是利益相关。
博浪要的很多，解决不了的也很多，总归是要抛出去一些，至于最终结果是怎样，那又是另一维度的事情了。
反正都私聊了，自然是为了利益。
并不意外的，喝了一顿酒尽兴而归的温总在次日晚上又跑去了老苗头家蹭吃蹭喝，叽叽歪歪。
也顺道去隔壁老王家拜访了一下。
好歹升级了。
关系还是得维护一二。
毕竟是行政体系最高的十人之一。
分管范围比老苗头还是广泛得多，说话管不管用那自然是另当别论。
对于温良的到来，老王还是很开心的。
温总现在身份地位毕竟是与日俱增，毕竟是个动辄可以部分影响国际商业形态的人。
虽然博浪现在还赶不上苹果，但博浪的名字是摆到了国际上很多人的桌案上了。
而身为绝对灵魂人物的温良，其资料自然是巴不得统计出一天上几次厕所。
……
如此这般，周末一晃而过。
温良不知道给老苗头抛出了多少难题。
老苗头也不知道有多少次语不惊人死不休，有时候甚至到了温良需要装模作样捂住耳朵的地步。
一个不断抛出难题。
一个不断哈人。
也算是绝配了。
好在这样的美好时光不是很长久。
周一一早，温良穿着正式，踩着能反光的新皮鞋，正儿八经走进了工信，接下来就是公事公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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