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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微这一病又养了数日,直至七八日后身子才好的差不多。她不觉得有什么,却将锦碧吓得愁了好几日。端微只觉得病中这七八日谢祈明不仅好言好语地哄着她,行事也不似往常冰冷,这次病生的大约是利大于弊。
  这几日天气晴好,快要入夏,日头也晒起来。许观节和沉含章二人的车架正准备入宫去,沉含章掀了一角轿帘,瞧了一眼外头的天色,看向对面正拿着书卷的许观节:“这几日和暖,不知殿下的身子有没有好一些。”
  许观节并未抬头,翻了一页过去:“宫中既无消息,想必殿下并无大碍。”
  沉含章点了点头,似乎想到了什么,语气犹豫了一分:“那日……看大人的神色言语,似乎十分在意殿下。”
  那日谢祈明不仅守了端微一夜,直至她高热退去,更是每日都去明光殿看她。原本这几日朝中积压的奏折已堆积成山,他向来要看到深夜,却还从中抽出了时间去看端微的情况。
  许观节听到这话才抬起头,他直视着沉含章的脸,好似叹了一口气:“大人与你我二人一样,不过是逢场作戏。这戏若要唱下去,总得有殿下这位储君在。”
  许观节声音极轻,将手中的书卷合了上来:“沉兄,说起此事,我也不得不提醒你。你我二人皆因大人方能有今日的官位,沉兄若对殿下动了情……恐伤大计。”
  沉含章并未料到他会如此直言,抬头对上他的视线。许观节目光中含了些复杂的情绪:“殿下年少天真,我知你心疼她孤身一人在深宫之中,我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局势已经如此,识时务者方为俊杰。你我犹如利器,虽能伤人助人,却也要看握在谁的手里。若去了错误的人手中,不仅难以成事,反倒折了自身锐利。”
  沉含章闻言,手掌慢慢收紧了,他微微闭眼,似乎想说什么,终究又是一言不发地转过了头。
  “那日为殿下施针的江禹淮,听说因为此事近来颇得殿下宠爱,已得了计抚司司巡都督一职,”许观节话锋一转,因为马车的颠簸而略微皱起了眉,“这七八日里,殿下时常与他在一起。不过第三日派去江州的人回过话来,江禹淮的身份确无问题,他自庐陵来本打算参加礼部的选核,因江州大雨而耽搁了行程,未赶得上选核,只得参加了计抚司的选核。”
  沉含章这才睁开了眼睛,看向许观节:“宠爱?”
  “你也见了此人长相,姿仪俊美,见其人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宫中人也说江禹淮似乎言语行事颇得殿下欢心,大约此人确实有些本事,”许观节淡淡一笑,“这也不奇怪,他身出庐陵名门,自然要比寻常士子出色许多。且看那晚他在明光殿的表现便知,一手好医术,倒是为他在殿下身边谋得了一个好差事。”
  二人正说话间,轿帘外传来车夫一声轻吼。马车向前一冲,似乎是撞上一个什么东西,随后猛地停住了。这一冲撞,二人被晃的几乎坐不住,扶住身侧的车窗方坐稳。车夫掀开轿帘,神情有些慌乱:“二位大人,这人不知从哪里突然窜了出来,我一时没勒住马……”
  “撞了人了?”沉含章眉头紧皱,随即掀开轿帘下了车。只见马车前的人已站了起来,正轻拭着身上的灰尘。他一身月白色的长袍沾了不少灰尘,腰间所系的玉佩上蹭上来些许灰土。他手掌微弯,似乎是被马蹄上的蹄铁所伤,手背上正汩汩流着鲜血。
  见沉含章和许观节下了马车,他微微拱手算是行礼,即便手掌正流着血,也未见丝毫疼痛之色:“在下惊了二位大人的马,请大人见谅。”
  沉含章见竟然是江禹淮,声音一滞,倒也顾不上说这些:“江大人,不必多礼,还是先将伤处包扎。今日之事,实在抱歉。”
  许观节见到是江禹淮,也微微一怔:“的确如此,江大人,还是先去包扎为好。改日我与沉大人必会登门致歉。”
  “二位大人言重了,江某善医理,此伤并不算什么,二位大人无需挂怀。”江禹淮并未多说什么,与他二人又互相行了一个礼,随后转身进了宫城。
  因此事一耽搁,两人到明光殿时也晚了一刻。端微正坐在桌前,见二人进殿,示意锦碧倒好茶水。许观节和沉含章刚要跪下行礼便听到端微有些急切地喊免礼赐座的声音,他们坐下来抬起头,只见端微正鼓捣着手里的针线。
  端微不长于针线活,因连日无聊,缝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大雁出来。她将绣好的手帕展开平铺在桌面上,有些期待地看着他们二人:“二位大人看看,这是我新绣的几只大雁,大人觉得如何?”
  许观节低头看着只有一只翅膀且头嘴分离的“大雁”,手指轻轻一动,斟酌了片刻方抬头:“殿下所绣之物自成一派,想来也是别有风格。殿下若有精神刺绣,应是身子康健了许多。如此,臣等便可安心许多。”
  沉含章不知怎么夸好,只瞧着这东西实在不像大雁,若端微不说,他倒瞧不出绣的是什么。正为难之际,见端微又摆出一条手帕,有些兴奋地展到他们面前:“那瞧瞧这个,你们猜这是什么?”
  眼前的手帕上绣着的一团歪歪扭扭的东西,许观节轻咳一声,桌下的手轻轻碰了一下沉含章。他也正低头犯难,像是在观察,看了数眼方抬头:“殿下,这……殿下所绣之物可是家禽?微臣愚钝。”
  “……这绣的御花园的芍药,不像吗?”端微闻言,唇不由得抿成了一条线。她还想说什么,听锦碧通传有人进殿,她应了一声,迭着自己的手帕。
  “微臣江禹淮,参见殿下。”
  听见江禹淮的声音,她蓦然抬起头来:“公子,快平身。”
  这有别于他人的称呼让一旁的许观节和沉含章对视了一眼。只见江禹淮走至端微身前,轻轻拱手,似乎要说什么。端微一眼就看到他被两层绢帛包裹起的手掌,还透着轻微的血色,浸透了头层的绢帛。
  “公子,你的手可是伤了?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端微声音急了一些,竟立刻伸手捧了他的手来。江禹淮十指修长,手掌大部分被绢帛包起,只余指尖在外。她看着绢帛透出来的血色,脸上尽是担忧的神色。
  她抬头看向他的脸,只见她触碰之际,江禹淮轻轻皱眉,眉眼间似有克制的疼痛之色。他如墨色晕开的眸子含着些许痛意,长睫微动,却仍平静地注视着端微:“多谢殿下关心,不碍事的。”
  “怎么伤成这个样子?还是谁伤了你?”端微语气一顿,看着他的手掌,“伤口这样深,要几时才好?可知谁伤了你?我定要治他的罪。”
  许观节看着端微的手小心地捧着他的手掌问来问去,不知为何心头涌上一丝不详之感。他眯着眼移开视线,正欲喝茶,只听江禹淮的声音慢慢地响起来。
  “今日入宫之时,不巧撞了二位大人的车驾。微臣被马蹄的蹄铁划伤,故而血涌,此刻已止了血,殿下不必担心,”江禹淮垂眼看着端微,似有疼痛之色,微微动了动手指,声音却很轻,“此事都是微臣自己不小心,请殿下切莫责怪许大人与沉大人。”
  殿中有一瞬的寂静,许观节一口茶水喝下去,闻言袍袖下的手立刻捏紧了。他与沉含章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情绪,这才慢慢地将攥紧的手松开。
  端微闻言,转头看向他们二人,虽未出言责怪,目光中却难掩几分责怪:“既然是无意之事,那便算了。公子往后要小心些,这样伤上一下,不知要疼上多久。”
  江禹淮微微一笑,随即看向桌上的手帕:“微臣不知二位大人正在殿下殿中,扰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不打紧的,我正与他们说着我这几日绣的东西,你瞧瞧这个,”端微说起自己的绣品,语气轻松了一些,“你猜这是什么?”
  江禹淮低眼看着,目光顺着她绣的痕迹向下看,不禁笑了笑,眸光却停在端微的脸上:“殿下针法豪放,将御花园的芍药绣的娇艳欲滴,只是确还不及殿下姿容的万分之一。此外,芍药花瓣可入药,有清热散结、活血止痛之效,明日微臣为殿下采一些制一碗芍药甘草汤来,有益于殿下养身。”
  沉含章压在自己腿上的手收紧了,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大人能看出此物为芍药,一则是殿下针法别具一格,二则是大人眼力过人,”许观节笑了笑,捏紧了手中的茶杯,“看来大人不仅精通医理,还颇懂花叶草木。”
  “殿下所绣并非凡品,不与寻常俗物一般,自然能一眼看出,”江禹淮轻喝了一口茶,侧头看向端微的脸,“想来二位大人也如在下一般能够看出此物,毕竟殿下所绣之物,必定与俗物不同。”
  “……”
  “我不长于绣艺,本有些懊恼,可听公子一言,心中好受了许多,”端微一笑,颊边多了两个浅浅的酒窝。江禹淮微微侧眼看着她的笑容,又似乎是为免逾越礼节,看一眼又收回目光,待端微低下头,目光像伸出的小弯钩,试探般又重新追着她看了过去。
  沉含章觉着自己似乎快要连牙关也咬紧了,他忍着喝了一口茶:“看到殿下身子好了许多,臣等安心不少,前朝尚有要事,殿下若无吩咐,臣等告退。”
  “好,不必跪安了,”端微点了点头,随即又看向江禹淮,“公子可还有事?”
  “于微臣来说,殿下便是第一等要事,”江禹淮说着,好似手掌有些疼痛,脸上虽忍着,长睫随之颤了颤,“只要殿下未让微臣离开,微臣便会一直在殿下身边。”
  沉含章:“……”
  从明光殿到议事堂距离不近,今日走过去却好像并未费太多时间。现下议事堂还未有人,许观节坐到椅子上,轻轻按着自己的眉心。沉含章隔着一张桌子,闭着眼睛坐到他身侧的椅子上,似乎在忍耐,然而终究没有忍住,声音似从齿缝里挤出来:“江禹淮这人说话行事……”
  他本以为许观节会如往常一般不予评价,谁知下一秒就听到了他的声音。
  许观节用手揉着眉心,冷笑了一声:“惺惺作态。”
  沉含章深吸一口气,声音也随之一冷:“让人恶心。”
  “殿下年幼,心性率真,未经男女情事。他如此诱哄,怪不得会得殿下欢心,”沉含章道,“殿下若被他蒙蔽了,做出出格之事……”
  “有谢大人在,江禹淮的胆子未必有这样大,但若殿下动心,此事也不好说,”许观节声音平静了许多,“且此人说话阴阳怪气之腔调,确实让人有几分想动手的意味……”
  “但他身在计抚司,我等无权干涉,且他正得殿下欢心,不可轻易动之,”沉含章叹了一口气,似乎想起了江禹淮的神情动作,不禁有些齿痒,“他在殿下面前的做派实在是……我从未在男子脸上见此神情,而且惹得殿下怜爱——”
  “且殿下称呼我等都只称大人,竟称他为公子——”
  “过妒易伤神,沉兄莫不是也要投水去做水神?[①]”许观节见他的样子,原本阴沉的脸上不禁笑起来,“说起来计抚司的人本就以储君为重,江禹淮想讨殿下欢心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此人还需留意,你我小心便是。”
  端微这边正与江禹淮一同吃着午膳,殿门口有晏峥和锦碧把守,她倒不担心会有人闯进来。因江禹淮右手伤了,不便动筷,端微先以银箸将菜都夹到了他碗中:“公子多吃一些,流了这样多的血,要多吃些才能补回来。”
  “谢殿下关心,”江禹淮低首,“庐陵昨日来消息,言崔复的恶役陈某又于街巷强抢良家女,此人行事愈加嚣张,看来动作要快些,否则不知还会有多少女子沦落至崔复手中。”
  “可此事要想入手,需得从刑部开始。听肃仪提起,崔复那位身担刑部侍郎的兄长近日正打算选人为他处理要务,我想应该与此事有关。毕竟他总不能亲自出面,需要一个人替他处理从四面八方来状告崔复的书信,”端微声音停了停,“刑部空缺人手,吏部却人多臃肿,若将吏部的一部分官员拨去刑部,想来也是常理。”
  江禹淮执筷的手一顿:“殿下的意思是?”
  “看来今日真要在谢祈明身边吹吹枕边风了,”端微说到这里,挑了挑眉,“说不定这批放进刑部的人,会有我们的人呢?”
  江禹淮点了点头,他右手执筷,像是因太过疼痛,原本看向她的眸子也低了下去。端微看他那只握着筷子的手有些发颤,指尖泛出了微红。她眉头皱起,将自己面前还未动的、夹好的菜式换上了一柄玉勺,连碗带勺放到了他面前。
  “用勺子会好一些,你因进宫找我而伤,我瞧着便有些心疼,”端微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么深的一道口子,想必当时你流了许多血。”
  听到端微说“心疼”两个字,江禹淮唇角轻轻一动,可很快恢复如常。他抬眼看着低头用膳的端微,目光落到她碧色的衣衫和如雾般的青丝上,渐渐又看向了她的胸口。似乎想起了那夜针灸的场景,他耳边一红,忙移开了视线:“殿下,不必担心,只是小伤而已。”
  夜里宫门要落锁,江禹淮赶着宫门落锁前出了宫。马车平稳,车上的小厮看着闭目养神的人,又看向他被绢帛包扎起的右手,有些犹豫地出声:“公子,昨夜我去拆那蹄铁时不慎惊动了马,以至于只拆了一半,让公子伤的太重了,请公子责罚。”
  江禹淮睁开眼睛,并未生气。他低头看着自己手背上的血色,反而淡淡地笑了笑:“不必请罪,阿昀,你做得很好。”
  ①出《酉阳杂俎·诺皋记上》载有的“妒妇津”的故事: 传说晋刘伯玉妻段氏甚妒忌。伯玉尝诵《洛神赋》,曰:娶妇如吾无憾矣!其妻恨曰:君何得以水神美而轻我?我死,何愁不为水神?乃投水而死,后因称其投水处为妒妇津。相传妇人渡此津,必坏衣毁妆,否则即风波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