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就受了鞭伤还没有痊愈,经过这样剧烈地动作之后刚刚结了薄痂的鞭痕又绽开了,被雨水跑得微微发白,在破烂的裤子下显得触目惊心,速度落下来也没有引起人的警觉。
康易歌逆着人流,扒拉开一个个人,叫道:“康涂!”
康涂皱了皱眉,反而停下了脚步。
康易歌搭上他的胳膊,不由非说地要拉他走,被康涂挣开了。他愣了一下,回头看康涂。
康涂平静地道:“你不要再管我。”
康易歌转过身来,也平静地说:“你在怨我。”
如果当时不是康易歌拦住了康涂,现在也不至于到这个境地,康涂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康易歌说:“你这样,根本不配当兵。”
康涂被他这句话说得一懵,瞪着眼睛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辩解。
“你想回去就回去吧,”康易歌淡淡地道,“但是你今天走了,在我眼里就和逃兵无异。”
康涂愤怒道:“我不是逃兵!”
“你认为什么是逃兵?”康易歌反问他,“贪生怕死,苟且偷生吗?”
“我告诉你,每个逃兵都不觉得自己是逃兵,你怯懦,自负,眼中只有自己的利益,你看不起这里的每一个浴血奋战听令厮杀的战士!”
康涂被这尖锐的指责刺痛了,可是却依旧不知道如何反驳,在他心里,确实能找得到这样的种子。尽管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康易歌道:“战场上每个人都会死,他们都做好了死的准备,你的优柔寡断是对战士的决心的侮辱!”
康涂呐呐,颤抖着低声说:“我没有。”
康易歌看着他,眼中满是失望,他说:“你以为只有你有朋友吗?只有你情深意重,能为兄弟两肋插刀吗?!这里每一个人都可以!没有人的感情比你廉价!”
前方的队主冲着他们大喊:“嘿,你们俩个在干什么!给我跑起来!”
康易歌听令,在离开前稍微转过头背对着他道:“你想走就走吧,日后若再见,不要说认识我,我们是陌路人。”
康易歌走了,只留下康涂站在原地。暴雨中又吹来狂风,将他的单薄的身体吹得摇摇晃晃,在这大风中摇摇欲坠,感觉自己无着无落,不知该往何处飘零。
人在尘世中,永远身不由己。
队主用软鞭指着他,怒道:“你他妈等着生孩子呢?!”
康涂惊醒,慢慢迈了一步,然后快了起来,跟上队伍。
这场暴雨一直到临近傍晚时才慢慢地停下来,转成牛毛小雨,这半日他们跑了不下三十里,是平日里一整天的行程。所有人刚经历一场死战就逃了这么远的路都疲惫不堪。
到太阳彻底落下时,也带走了最后一丝余温,很多士兵都开始发起了低烧,柴火被雨水淋湿,也没法点火取暖,抱着潮湿的被子瑟瑟发抖,不到两个时辰就有至少二百个人彻底无法行动了,田忌道:“原地休整!落帐!”
“这场大雨,”孙膑微皱着眉头,有些担忧,“来得很不是时候。”
地面全被打湿,按照常理当然不能再挖灶坑做饭,那么减灶计划只能往后延,他们可以耗得起,但是没有这个诱敌之计,魏军却不一定会再跟上。
“乌云全散了,”田婴像是安慰孙膑,也像是在安慰自己,说道,“明日定是艳阳天,烤一烤,傍晚也就全干了。”
孙膑没有说话,半晌后突兀地问道:“今日损失了多少人?”
“一千又二百,还有几十个重伤的战士,恐怕已经救不回来了,”田婴道,“且有很多士兵惊惧之下,又淋了雨,发起了热,不能再作战了。”
孙膑问:“多少人?”
“二百余人,还在增加,我估计得还得再有这么多。”田婴语气中稍稍带有些不安,但是掩盖得很好。
孙膑果断道:“把今日的士兵折损的兵器收上来。”
田婴不知道他怎么忽然说到这里了,问道:“发新的吗?”
他们倒是带了足够的兵器,但是这刚第一战就全部更换,也有点没必要了。
孙膑手指点在四轮椅上,接着道:“把折损的兵器扔在草地树林边上,扔得随意些,特别是一些小路旁,做出有人逃跑时随手丢弃的样子。”
田婴懂了,不得不佩服孙膑果然反应迅速,马上做出了战术调整,只要让魏军看到有人丢弃兵器,自然能猜得到齐军开始出现逃兵了。
“等等,”孙膑想了想,又补充道,“把那些破损的盔甲也收上来吧,再收一些短褐,扔在河岸边上。”
这样做当然是为了给魏军留下一个线索,让他们以为齐军死了很多人,为了不被发现全都扒了铠甲扔在河里。
孙膑闭上眼睛向后倚着,说道:“为了能让他们相信,等这些伤兵咽了气,真的扔进去吧。”
田婴沉默片刻,转身走出大帐。
他没有回答孙膑,但是孙膑知道,他会这样做的。
这里头最想赢的人就是田婴,齐侯是他的父亲,他是在守护自己的国家和自己的亲人。别的人都掺杂了其他的复杂感情,所谓的忠君爱国,孙膑是不信的,他只是在其位谋其政,在乱世中苟且偷生罢了。
这样一个暴雨过后的安静夜晚,他忽然想到了在阳城的那些年,他的师父鬼谷子在白天分别授予他与庞涓不同的兵法,到了夜晚,庞涓便来找他,与他讨教,他自认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促膝长谈时庞涓总夸他聪明,说自己比不上他,其实他心里也是这样觉得的,但也敦促安慰庞涓勤学多思。
鬼谷子是在暗示过他不能与庞涓深交的,可是他没信,他与庞涓一同长大,感情笃深,他甚至觉得是师父狭隘了。可现在想想,鬼谷子座下弟子五百人,他一个也没有看错过。狭隘的是他,无论学过多说诡辩奇术也看不透人心。
现在再一想,明明当时就已经隐隐地露出了危机的一角。他们每每夜谈,总是他在输出,他不停地说,庞涓只是点头,从来不发表自己的意见,从那时起,庞涓就已经在提防他了。而他一直到被行刑,还被蒙在鼓里。
帐帘被拉开,田忌走进来,问道:“军师,身体可有不适?”
孙膑笑了起来,说道:“一直坐在战车上,能有什么不适?”
“今日好多士兵发热,”田忌不放心道,“您还是不要出去了,感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孙膑说:“好。”
“我听公子说您吩咐了人扔兵器盔甲,这些人脑袋不好使,我带着人过去,今夜您就好好睡一觉吧,往后的日子也且难熬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