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自己十一岁时发现这个当口的,想一想,他也回忆了起来,那同样是他为数不多的、与“龙”这个字有过接触的经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双更补昨天的字数,记得往后翻还有哦。
第6章 术-苍色
花珏十一岁时,城中一位教书先生收了他作不要钱的学生,承诺自家书市供他随意取阅。
先生的私塾和书市紧挨着,一半儿清净一半儿热闹,花珏更偏好热闹的那一方。其他学生摇头晃脑默默记诵着课业,他就抽本传奇跑到廊上,背对向阳面慢慢看,耳旁是书客寒暄的声音。
有一天,花珏在家帮奶奶收拾完碗筷,和往常一样乐颠颠地一样奔往先生处,到了却发现门窗四闭,一个人也没有。他心下疑惑,但心里却惦记着没看完的小说,于是就蹲在门前等着。
直等到正午,先生一行人才归来,花珏听屋外欢欢喜喜的,也奔出去凑热闹。
几个同门给他腾了位置,悄悄告诉他:“你来晚了,没跟着先生出去。新城主听说先生是翰林院落草,送了先生御笔点的断云卷呢!十二卷图,寻常人哪有这见真迹的机会?”
花珏自然知道断云卷是什么东西。边境六诏皇族没落,北诏皇子中却出了一个一笔动天下的三殿下,书画绝神,可惜登基不足月就英年早逝,未留下太多作品传世。断云卷正是他临终最后一副画作,据说全卷绘画着云雾而不显山,笔法如神。天下文人骚客四方打探,趋之若鹜,得到的却基本都是赝品和仿笔。
老先生得了这样的宝贝,毫不吝惜地拿来给这些学生开眼。花珏凭着同学礼让着他年纪小,大大方方地从头转到尾。这边他绕着桌子走圈儿,那边先生摇头晃脑地踱步,给门生讲画中二十七处断云的妙处,眼看着一老一少要撞到一起,老先生步子一收,发现了跟前还有个比桌子高不了多少的花珏,一时爱怜心起,兴致勃勃地观察起了这个小孩儿。
花珏扒着桌角,无知无觉的,还盯着最后一卷远山阵。几处飞白、几点浓墨,笔走龙蛇。看久了,薄纸上风起云涌,瞬息万变,一抹隐墨缓缓游走。
他有些愣神——书画他见过不少,可会动的画却是头一回见,他再三确认着,一时间惊讶得连老先生的问话都不闻。
“掩瑜,你看出了什么?”
掩瑜是先生为他定的字。花珏被同门暗地里戳了一回,醒过神来,脱口而出:“龙!”
他手虚指着几处断云相衔的部分,有点期待地往先生处看。先生面色一沉,过来仔细端详,可这处只有寥寥几笔,甚至不算全局精彩之处,除去那令人叹服的笔力,什么都没有。老先生生平最忌弟子撒谎,咬定花珏为博眼球而说了假话,一时勃然大怒:“胡说八道!这么多书看到九重天上去了,指鹿为马,哪里是个能成事的样子!”
花珏被这劈头盖脸的一通训斥弄懵了,自己又瞅了一眼,不解道:“我说的是真的。”
“胡说!”
“真的有龙!”
老人家被他气得吹胡子瞪眼:“还顶嘴!”
花珏梗直了脖子就是不肯松口,学生们唯恐自家老师气出病,好言好语地把他拉回了家,趁机还往花奶奶那儿告了一状。花珏气得半死,觉得奶奶心向着外人,看奶奶还送糖饼给人家吃,心下更生难过。
花珏回到屋里,憋着一腔愤懑刮土豆,不留神又被土豆刽子削了手。他干嚎了两声,见奶奶没过来,就收了声,垂头丧气回了书房。他一面心想为自己发声,一面觉得奶奶不再疼爱他了。他瞅着自己汩汩冒血的手指,计上心头,当即取了一大张草纸,以手作笔,写起血书来为自己正名。纸上陈说他的满心委屈,花珏越写越气,自己如有说谎则该有天罚,先生老眼昏花其罪当诛这种话都写了出来。
写罢,他也觉得言辞太过,有一点不妥。可小孩儿耍起脾气不由得他收不收得住,花珏留下一纸血书,打包了几个脆柿作午饭,正式离家出走。过了李郎豆腐店,未见王姐院前花,花珏就被冲出来的花奶奶倒拎了回去,扑通一把丢在地上。
花珏摔了个狗啃泥,以为奶奶果然舍不得孙儿就这么走了,还是疼爱自己的。计谋得逞,他正得意时,屁股蛋儿上就挨了奶奶狠狠一笤帚。这是实打实的疼,花珏没挨过打,躲也不会躲,直被打得不吭气儿,再拎起来看,他一张小脸上全是鼻涕眼泪花儿。
花珏总算没搓衣服,而是体验了一把当年小伙伴的辛酸。花奶奶打完了还不解气似的,揪着他耳朵让他把血书烧了,还要让他在院中跪一天,往后给先生赔罪。
“你要走便走,养你这么大,咒老师死的孙子我不要,我换个孙儿养。”
花珏头一次见奶奶这么大动肝火,也知道自己这回闹大发了。跪了一半,奶奶抓他回中堂吃饭,花珏泪流满面,越哭越委屈,哭得声音嘶哑:“不吃,难吃,我不爱吃糖饼子,隔壁家的狗都不吃这东西。”
花奶奶还没说话,这小孩儿一溜烟去了隔壁,真把大黄狗抱了过来,命令它:“你吃!我看你吃不吃。”大黄狗摇着尾巴嗅嗅,几口就把糖饼吞没了,花珏立刻又哭了,把黄狗赶走了。
饿着肚子,跪罚还差一半。花珏老老实实跪到天黑,傍晚开始落雨,奶奶始终没唤他进门。他扶着院门站起来,思绪渺渺地盯着院里一株金盏草,这株草在雨里飘摆,仿佛能探知他意愿似的。直到夜幕降临,对门废弃的王府突然打了灯,渐渐地能看见有一些人行走往来,搬运东西,看样子将有新人入主。
这场景静而安稳,花珏在脑海中一点一点地描绘百鬼夜行的图卷,心想鬼神和人一样热闹么?直到一个人提灯走过,在花家院前停了停,往内看了一眼,随即走了进来。
花珏没空计较那个人不打招呼就走进来的事,他抬起头,只看见夜灯照着那人的伞面,有人画了烟雨图在上面,点墨江山,数处断云照着他劈头盖脸地迎来,是和白天一样的断云图,可上面会动的龙却比白天看到的多了不是一处两处——群龙游走!
他甚至看得有些眼花。花珏瞪大眼睛,听见对方温和地说:“断云卷其实是隐龙图,有缘人才能瞧见图中走龙,寻常人看不见的。白天的事我听说了,你就是那位说画中有龙的小先生吗?”
“你可比我厉害得多,这伞面是我自己画的,至今也没瞧出什么来。”
伞下灯影昏黄,花珏眼中还带着泪,听了话,他才恍然去看那人的脸,那是个年轻男人,是他以一个稚童之眼所见过的最好看的人。花珏愣愣地说不出话来,白天受的委屈都抛去了九霄云外。那人拍拍他的头,把伞留给他,转身就走了。
断云图?隐龙图?
那人的伞是他自己画的么?
隔天,消息才在这条街上散开:新城主入主东南旧王府,因夫人身体抱恙,选了这处清净地,闭门谢客。花珏见到的这位是他们的账房先生,姓桑。过后,他渐渐存了心思,没事就蹲在门口,眼巴巴往对面望,希望能见着那人,跟他道谢。他如愿了几回,城主府上下的人都知道了花家有个当女儿养的小子……暗恋他们的账房先生。
作为一个记吃不记打的熊孩子,他头一次把话憋回去,耐心地等一个身影走过。城主府中的桑先生常穿白衫,不常出门,他便一直等着。
要说十一岁,他开始认为自己与别人不太一样,瞧得见别人眼神之外的东西,而有个人为此称赞他,他很高兴。
也是那之后,花珏的命数与眼界慢慢打开,画上会动的龙是他见到的第一样怪事,随后他又慢慢地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花妖、鬼魂之类的东西,逐渐便习惯了。
他后来在书里找到了断云图的记载,原来这种画只走特殊的技巧,是个人就能画,隐在后面的龙方才是绝妙之笔,看不看得见全凭机缘巧合。他接着便自作多情地认为那位账房先生与自己有缘,就像心上的图卷,只有他一人能见,说不得,随泼墨游走。后来这种感觉随年岁渐长而逐渐淡泊,可也终成一朵烂在泥土中的桃花,带着小时候满心恋慕的苍色。
风雨中,花珏目送着白衣人走远,静静想道:桑先生既然来了,城主已经知道了昨天的事么?
那条受了重伤的龙……他还保得住吗?
想到这里,他停下脚步,犹豫片刻后还是选择了折返回家,至少给那条断袖龙提个醒。没走几步,他却直直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玄龙拎着他的衣领,让他站好,一双漆黑深沉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
这条龙向他宣布:“我起床了。”
这条龙究竟是如何能随时随地都能找到他……花珏低头一看,果然又见到了自家吃里扒外的猫。花大宝一脸谄媚地甩着尾巴,俨然已经把玄龙当成了自己的第二个主人。
花珏摸了摸鼻子,只得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玄龙却没理他,视线追着花珏刚刚望过的方向问道:“那个人——”
他收回视线,闲闲地问花珏道:“你喜欢他?”
花珏哭丧着脸:“你……别问了,你还想睡觉吗,我陪你回去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