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情焉十五岁时凭一首闺中诗名满漓州。那首诗大概讲的就是她朝思暮想的翩翩白衣少年郎。他大哥将这首诗誊出来拿给他看过,他只看懂了个大概,看到这种诗就头疼,哪儿能细看。
当时世人都在猜这位才貌双全的美人的心上郎君是谁。曾有传言说,写得是邢侍郎家的公子。后来这个传言被否认了。据说是邢侍郎家的公子暗恋这位美人,自个儿传的。之后大家又猜了一圈,以为那郎君多半是孟透。
孟透也是几年后才知晓的,无意间听大哥提起。大哥意外极了:“我以为你早就知道那首诗是写给你的。”
他整年整年地在深山里修习,哪儿知道这些事。因此他当时向赵情焉请教写情信的事,着实让她伤了心。
赵情焉红着眼睛问他:“透哥哥是想给谁写信?”
结果他还没讨教到,就惹哭了人家姑娘。
第59章 尺素
孟透记得,在他坚持不懈的书信攻势下,他十七岁那年的夏天,收到了言昭含的回信。有两封,信都不长。里面写的是拂莲的夏景。笔触温润清爽,读来平心静气。孟透能想象出他坐在荷池旁闲闲地翻书的样子。
孟透快把那三封信给翻烂了,可那种思念还是没办法平息。
他跟动人的情信相爱相杀了一年久,终于败下阵来。他觉得自己真的写不出那种腻歪又浮夸的情信。
孟透写道:“我心悦你,嫁给我吧,我求你了。”
那封信上,他就只写了这么一句话。他偷偷地画过几幅言昭含的画像,都是在他梦醒后画的。他捆了其中的一卷,夹着信,一同交给信使了。
他再见不到言昭含,他要死了。他做梦梦到的都是言昭含,梦到他墨染的眉,含情的眼,淡色的唇瓣,雪白的脖颈。虽说他是……光裸着的,凑在他的耳边吞吐热气,带着湿润的喃呢。梦中的那些抵死缠绵,像水一样,要将他溺死。
十七岁时,他已经有了自己独立的房间,仲夏夜孤独又漫长。
他只要想象到那些梦境,他就感到自己浑身都发烫。自渎时会觉得羞耻,抿着唇线,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晴好时能见到夜星。闭上眼,看到的是言昭含温柔的神色和黑亮的眼。
他冷静地感受到自己快疯了。或者说,他沉迷到他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地步,留有的一丝理智,都被用来确认自己已经疯了。
他用练剑来发泄自己的精力。每晚在试炼地留到最迟才离去。
他在等言昭含的回信。他数着日子,数着月份,从夏天等到秋天,从秋天等到冬天。等到他的剑都覆满了霜雪。言昭含始终没有再回信。
孟透回竹楼见过师父。虚常真人睁眼看了他一眼便断言:“你很痛苦。”
是。他很痛苦。不单单是为了言昭含,还是为了前途叵测与内心那块填不满的空洞。这一路他走来,总觉得缺失了什么。究竟缺失了什么,他不清楚。
虚常真人说:“透儿,你从年幼起便是如此,从不看重一切,却又将一切看得很重。走着自己的路,看似很坚定,你却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从没有人能左右你的思想,只是你的心,从未平定,一直在动摇。”
他清楚一点,言昭含身上有能让他安定的气息。只要站在他身边,无论心里怎样躁乱,都会平静下来。所以孟透渴望得到他。从未有过的渴望。
冬至来临时,他死心了。
那天他请兄弟们到趙临城里喝了几碗热酒,吃了几碗奢侈的羊排面。那碗酒又烈又辛辣,辣得他眼睛都红了。他们回来过街道时见到一家新开的酒楼,名起得挺好听,叫秦越楼。
在门口招揽生意的瘦弱男人脸上攃了白粉,抿了唇红。从阶下路过的男人们都忍不住朝里投进好奇的目光。有个达官贵人负着手从里头出来,嘴里骂道:“全他妈是男的。老子玩什么!”
孟透酒劲没消,迈着虚飘的步子想进去看热闹,被李行风和江翊一人一边给拖走了。
孟透不太喝酒,那次喝得有些多,走了段颠簸的山路,回去后吐了。好在他酒品还成,不说胡话也不撒酒疯,李行风他们直接给他扔床上了。
夜间风大,冷风从窗口吹进来,吹乱了桌上的那一叠宣纸,用过的就信纸就像雪花般飞舞飘落。薛夜关了窗,有一张信纸,落在他脚边。他捡起来,见到那上面仅有几个字。
孟透的行书向来写得潇洒遒劲。他写的似乎不是信,他写“何时逢明”。那张宣纸上还有不小心被毛笔勾画的痕迹。薛夜想不明白,逢明是逢明亮的意思么。回房的路上他向江翊说起这件事。
江翊回道:“孟透应该是没写完,他想写的,大概是‘何时逢明月’。”
……
那年冬天,暮涑决定为北抟祖师办一场寿宴。北抟祖师是暮涑的开山祖师,据说已经得道飞升了。说是寿宴,不如说祭祀来得更好些。
这对暮涑弟子有些影响。寿宴在年底,所有弟子都得留到大年初一才能返回家中。弟子之中颇多怨言。
孟透是将近年底才知道,暮涑众长辈是想借着这一次寿宴与沉皈重修旧好。
暮涑和沉皈对着干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两大门派互相瞧对方不顺眼。西泽师叔那时提出要缓和两门的关系。可照言书涵的性子肯定不会先低头,因此暮涑打算先服个软,邀请沉皈参加两门共同的祖师爷的寿宴。
言书涵不会拂了这个面子,而且同暮涑分庭抗礼,在外人看来就是狗咬狗。当年他私立沉皈,给暮涑看了颜色,外头人也看足了热闹。
十几年来,瞬息万变。所谓的名门正派总是在不留神间湮灭在世人的眼中。名家大势已去。当时已有豢灵的门派涌现,名门打着匡扶正义的旗子,剿灭豢灵派系,然,对作为豢灵派系鼻祖的袭且宫与旁支梦华宫,百般奉承,对其恶劣行径视而不见。
唯有暮涑与沉皈还留有一副庞大的骨架子,但实则岌岌可危。
那是孟透当时不懂的世道黑暗,正邪不再兵戈相向,相依而生,相互依存。
暮涑的长辈们还抱有一丝幻想,倘若与沉皈相近,或许能压制那些涌动的暗流,或许还能匡扶世道。
这与言书涵的想法不谋而合,他也乐得找个台阶下。
这一年,他带着子女与几个看中的徒弟来暮涑赴宴。
出乎孟透意料的是,言昭含也来了。他以为像言昭含这样生性偏冷的人,是不愿意参与这种浑事的。他没抱任何希望,而言昭含来了沉皈,来时就走在言清衡身侧,穿的是白衣,在一群华冠华服的人之间有些惹眼。
那衣裳是布衣,过于素净,没有任何的花纹。
他穿白衣也出尘,因此孟透只觉得好看,没觉出不对劲。
西泽师叔亲自领着人往大堂走,穿过回廊时,言昭含走在靠阑干的一边。孟透他们几个上完早课,手中还握着卷书,看着他们走过。
言昭含蓦然抬眼看向他,眼神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他额上缚着道布,布巾垂于发间,一长一短。
孟透心口一痛。
那是孝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