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叶子脸上的讶色已经消散,他垂下视线看着台下的场地中央那个平平静静地站在那儿连衣角都没动的人,一点笑意从他的唇角,慢慢浮了起来,而他望着云起的眼睛里,仿佛有一颗星光开始从晦暗中慢慢剥离,放大,然后铺满眼瞳。
“他是以神识操控。”
苏叶子的声音这一次没有任何遮掩,虽不够高,但在此刻一片不可置信的寂静里,已经足够每个人听见。
台上台下的每个弟子,就连已经情不自禁地往坪台边沿走了几步的四位守峰长老都觉得喉口涩然——修为与神魂的进境从不直接挂钩,但再天才的修者有哪个不是修为易升而神魂难进?
想想刚才能引得天地变色风云席卷的一幕,再想想那九把长剑的灵活调度如臂使指——这人的神魂要强大到何种骇人听闻的地步才能拥有如此磅礴的神识?
其神魂之力,怕是台上的守峰长老都比之不及。
婵娟长老素来没什么光彩的眼睛里一时熠熠:“怎么感觉自己这几百年都白活了……之前觉得他能听见我们的神识密谈,原来不是错觉。”
天斗长老和洪荒长老脸色奇异地点头。
“这么看来,此子的神魂却是比我们中神魂之力最强大的婵娟师妹还要可怕。”旭阳长老半晌后幽幽地一叹,看向苏叶子,“你这个徒弟,非池中之物啊。”
苏叶子兴致盎然地看着台下的云起,语气轻得快散尽:“我也…很惊喜啊。”
在几位长老的议论间,斜指杜水清眉心的黑剑向后翻卷倒收,在空中发出一声似有不甘地清鸣,便落向云起的方向。云起抬手在身前一掠,那黑光便隐没在他的袍袖间,再寻不得踪影了。
半空中的杜水清大抵是回过神来,知晓自己已无性命之忧,屏住的气息一松,身形从半空狼狈失力跌落。
离着地面还剩半丈距离,他下落的速度陡然一滞,然后那莫名的力度消去,他落在地上。
云起收回了令对方滞缓跌落的神识,微微颔首:“抱歉。”他垂下眼去,遮住眼底一片湛黑。
没有回应,他也没再去看已经神情呆滞的杜水清,而是转身向着高台的方向,迎着苏叶子微微闪动的目光,躬身作了一揖。
然后他站直身体,走向坪台的石梯。所有人情绪复杂的注目和落针可闻的寂静里,他的步伐没有加快也没有放慢,他的步态未带丝毫得胜归来的意气风发,像从前的十一次大比桂冠花落之后,无论落在身周的是批评还是赞誉,他的神情和目光都一如既往地平静。
没有一个弟子说话。
从前,他们以为这平静是弱者的遮羞布。直到今天,他们掀起了这平静的画布下的小小一个边角,窥见内里漆黑如夜,风云怒转,浪潮滔天。在这天地失变的世界里,他们所有人都色惊面惧地向后退了一步。画布于是重新盖住。
今后,这平静是他们所有人的敬畏。
因为他们看见画布之下藏着一条腾云一啸破布而出便能掀翻了这方天地的恶龙。
片刻之后,云起重新上了坪台,往苏叶子站着的方向走过来:“师……”
他刚要开口,一位守峰弟子已经到了他的面前,正挡在他与苏叶子之间,面颊涨得通红:“云起师兄,之前……对不起了!”说完便直接给还怔着的云起做了个长揖。
正是之前开口被罚去后山思过三年的那个。
云起面上的怔然褪去,他点了点头:“没关系。”
那人面上仍有余红,站直身来目光还有些激动,嘴唇动了几下最后还是没说什么,转身回到了旭阳长老身后那些弟子里面去。
苏叶子打趣一旁眸光熠熠的婵娟长老:“娟儿师妹,可看好你们峰里女娃娃们的道心啊,否则将来就算都碎在了寒琼峰,我乖徒也不会负责的。”说完他去看快要走到自己身旁的云起,“乖徒,为师说得对么?”
婵娟长老瞥一眼自己身后那些目光四散的女弟子,轻轻哼了一声:“苏叶子你那儿别叫寒琼峰了,改叫祸害峰吧。”
苏叶子摸了摸下巴:“这个主意也还不错,乖徒觉着呢?”
云起点头:“听师父的。”
“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这么根苗子收入囊中,苏师兄可真是我们这些师兄弟艳羡啊。”听得之前云起在台下一番言辞,天斗长老这会儿颇是哀怨,再多的兴趣也只能干看着了。
苏叶子难得没有回嘴,笑着看了云起一眼。
“行了,大比既已结束,后面选弟子的事情就交给这些后辈去做了。”旭阳长老开口,有点遗憾地看了台下还僵坐在地的杜水清一眼,心里暗叹一声可惜了,“我等都回吧。”
婵娟长老等人自然没什么异议,各自赞同,苏叶子原本就只是要带着乖徒正正名,此时任务显然已是超额完成,便也准备一起离开。就在他要抬脚的空当,一条神识传音却是止住了他的步子。
“杜水清资质卓越,师父不考虑收他为徒吗?”
苏叶子没急着回头,先去看走在前面那四位守峰长老,包括婵娟长老在内,没一个有什么反应。苏叶子眼底一丝异色划过去——他原本以为,云起神魂之力纵使强悍,估计也就是与婵娟不分上下,没想到婵娟长老对于云起的神识传音波动竟然毫无所察……那也意味着,他的乖徒的神魂之力恐怕是远强于婵娟长老。
如此年纪与修为,这等神魂之力,连骇人听闻都难以形容得了。
苏叶子心里有问号,但并没出口,他看了一眼台下:“怜悯他?”依他对乖徒的性格评判,还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种情绪在里面。
云起却摇了摇头,仍是神识传音:“杜水清的资质至少三届以来最优,师父若是真将他逼入第七峰,纵使不招致宗主怪罪,日后也会有弟子诟病。”
苏叶子想起云起在答应比斗之前婵娟等人说的那些话,蓦地笑了:“其实我有些地方跟你一样。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
云起想了想,然后他皱起眉来,“我在乎。”
苏叶子一怔,失笑:“你不在乎别人如何评价你,却在乎别人如何评价我——这不矛盾吗?”
“不矛盾。”云起神色如常,“记起前事之前,云起为师父而活。”
苏叶子愣住,他其实真的没把云起之前的话当真。过了很久他才回神,眉眼微弯:“好啊。”他的眼神却不沾笑意,清明干净,“在这世上找到让你所留恋的人或事之前,为我活着吧。”
毕竟只有拥有除了活下去本身之外的理由,一个人才能真正地像个人那样活着吧。
“至于杜水清,我会给他一个机会,看他自己表现了。”
苏叶子转身离开,云起跟上去。两人一路回了寒琼峰,踏上牵引之地,苏叶子笑眯眯地看着空中的雪絮,“内宗的灵元比外宗强了太多,还是这里——”
话刚说了一半,站在他旁边安静了一路的云起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苏叶子惊了一下,运转真元将人拦住,想用神识探查他体内情况,却发现云起神魂之力未撤,以他此身的神识都不能探查。
苏叶子皱起眉来,犹豫了片刻,左手将人扶住,右手五指并立掌刀在空中轻轻一划,身畔空气中赫然现出一道几丈长的大口子来,内里呼啸而出的风声令人心栗;苏叶子却是没多犹豫,真元离体将云起周身护住,然后扶着他一起迈进了那缝隙里。
两人衣角纠缠着在那道缝隙中消失时,这条大口子也倏地一下隐没于无,一切重归正常,好像之前这里根本就没有站过两个人一样。而与此同时,寒琼峰没入云端的部分,传来轰然一声钝重而磅礴的巨响。
内宗七峰多数弟子毫无所察,有几位长老和道法强于同侪的老牌守峰弟子有些茫然地停了手中的动作,而身在四峰的四位守峰长老却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了寒琼峰的方向。
宗主峰上半山腰的洞府内,竹林里的箫声骤然一歇,过了许久,林中传来一声低叹,箫声复又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