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娆擦手的动作一顿。
姜珣扫见,唇角一扯,话锋骤转:“这不过是其中一个原因。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牵扯,若非有绝对的把握和绝好的时机,那便是伤筋动骨的折腾。修漕为国本大事,不乏有人会借东方氏这个案子,趁机往里再牵扯其他人其他事,那就真的没完没了了。”
“所以,此事在东方怀这里暂时告一段落,最为妥当。东方氏知道自己本该面对的是何种境况,眼下这个结果,他们非但不能愤恨,还得感激,这可是个喜丧。所以……”
姜珣伸出手,轻轻抽出她手中已经揉皱的锦帕,笑道:“殿下不必感慨,这已是他们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
……
就在洛阳讣告传至京城没多久,北境捷报接踵而至!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宣安侯已领着魏军大破古牙军队,一连打下古牙三座城池,将古牙彻底逼入西北内陆,远离了此前他们与莫勒接壤的那个道口。
古牙王彻底举旗认输,亲笔写下降书送至大魏朝廷,朝中在一片震惊欢腾之中,商定了和谈的日期。
没多久,北境兵马班师回朝,除了临时出征的裴镇和秦敏,还有镇守安北都督府的韩王与将军韦进。
永嘉帝大喜,对宣安侯裴镇赞不绝口,下令犒劳三军,还特地在宫中设宴招待功臣,众臣看在眼里,小心思又活络了起来。
这时,皇后派人来了公主府,请长宁公主进宫。
陛下对北征的结果非常满意,此次宫宴盛大,皇子公主亦要列席,皇后不仅派了人来,还送了一套新的礼服。
可是,往日在这种场合最注重装扮的人,此刻看着那华丽的裙服,竟一点都提不起劲来。
“一定要这么穿吗?”李星娆看过后,转头问身旁的宫人。
对方似乎没想到长宁公主会回这么一句,思来想去,也只是挤出一句:“殿下,这是娘娘精心为您挑的,别的公主没一个比得上,您大可放心!”
李星娆没再说话,唤来崔姑姑,梳洗打扮一番便进了宫。
看得出来,永嘉帝这次是真的十分高兴,否则宫宴排场不会如此大,宴席期间歌舞不断,君臣齐乐,好不热闹。
永嘉帝对裴镇和秦敏都有赞赏,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更偏爱哪个。
李星娆坐在席中,不用看也知道今日有多少眼睛落在裴镇身上,而她同样能感觉到自某个方向时不时投来的目光。
终于,趁着酒性正浓,有人借故提到了裴镇的终身大事,随着第一个人提起,剩下的人就都开始往这个方向引。
永嘉帝本就有心,顺势问起裴镇的婚配。
然而,裴镇只是短暂的思考了片刻,便答道:“多谢陛下关怀,但末将已然成婚。”
毫不夸张的说,除了奏乐起舞的歌姬舞姬没有受到影响,包络永嘉帝在内的其余人都愣了一愣。
“裴卿……已成婚了?”永嘉帝问出了所有人想问的事。
没听说啊!
裴镇放下酒盏,淡定自若道:“末将带兵多年,曾于一次偶然救下一女子,她感念末将救命之恩,又见末将身边连个照料起居的人都没有,便以身相许。只是没想到,因末将之故,她被敌军的探子盯上掳走,最后……”
刚刚打听过裴镇婚事和没打听过的朝臣都沉默了,连永嘉帝脸上都闪过一丝尴尬。
裴镇接着道:“她陪伴末将数年,不求名分回报,若非那次意外,末将早已娶她为妻,所以她死之后,末将已私下与她结了冥婚,也发过誓,会为她守满十年。”
“十、十年?”这数字惊呆了一片人。
放眼整个大魏,男子能在妻子过世干干净净守满三年都算得上痴情了。
可是人家有情有义贤伉俪,因保家卫国而天人永隔,心甘情愿守身如玉,这时候要跳个人出来乱点鸳鸯谱,就委实有些不懂事了。
于是乎,此事又被轻易的带了过去,众臣对宣安侯的深情执着一阵唏嘘赞赏后,又开始相互劝酒。
酒宴散去后,李星娆向皇后辞别。
皇后今日饮了些酒,有些上脸,闻言拉住她:“都已入夜了,就住在宫中,别回公主府了。”
李星娆倒是没有拂皇后的好意,当夜就住在了宫里。
次日一早,她给皇后请安后,却并没有回到公主府,而是直奔城外的天保寺,习惯性的登上那座塔眺望长安。
最初的时候,她别说是登塔,即便进入天保寺都会生出一种恐惧,仿佛那噩梦就在眼前,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不怕这里了。
她是一个人来的,守卫都在塔下,无人打扰。
然而,当她绕着塔转了一圈,眼前已站了个人。
李星娆站定,短暂的怔愣后便恢复正常,平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裴镇今日并未着军服,而是穿了身深蓝色的锦袍,整个人的气质都沉淀下来,不像个武夫了:“殿下出行皆有府兵护卫,何须特意打听?”
李星娆笑笑:“来找我有何事?”
裴镇:“若臣没有记错,当日在洛阳与殿下分别时,殿下说的可不这句。”
李星娆作恍然状:“啊,是有这么回事,我说过,有话对你说。”
裴镇:“殿下现在可以说了。”
李星娆笑笑:“起先本宫的确是有话想对你说,可你这一走时间有些久,本宫等着等着,要说的话越来越多,如今你忽然问起,本宫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裴镇眼神微敛,默了默,道:“那便挑最重要的说。”
“最重要的?”李星娆受教般点点头,迈步走到裴镇跟前:“裴镇,在本宫为你之前,你可有什么事,是要主动与本宫说的?”
裴镇眼神轻动,顿了顿才道:“或许,微臣要说的话也太多了,不知该先说哪句。”
李星娆从善如流:“就挑重要的说。”
两人相距一步之遥,眼神相对,谁也没给谁逃避的空间。
裴镇思索片刻,先开了口:“殿下现在,算是如愿了吗?”
李星娆倏地笑了,点点头:“算。”
裴镇也笑:“那微臣便不算白忙。”
李星娆紧跟着开口:“若是父皇知道莫勒会忽然得到古牙援兵,向大魏发难的真相,他还能像那日在殿上一般夸赞你吗?”
裴镇眼神一凝,李星娆抬眼迎视,一阵短暂且无声的对峙后,裴镇身体微松,坦然的笑了笑:“大约……不会。”
李星娆怔了怔,是没想到他竟然坦白到这个地步。
裴镇:“殿下知道这件事,为何不去告发微臣?”
李星娆一滞:“南音的身份,应当不止是个琴师吧?”
裴镇:“殿下想知道的人只有南音的吗?”
……
谈话仿佛被逼到了一个死角,李星娆觉得,有什么东西正从心头呼之欲出,可是迎上男人的目光,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又像被惊吓到,怯懦的往回缩。
而这样的距离,她的每一分情绪,都被裴镇看在眼里,清清楚楚。
不知过了多久,李星娆终于开口,问的却是:“南音,是南诏人吗?”
裴镇半晌才答:“此事……”
“我在问你,他是不是南诏人!”
裴镇:“……是。”
这个答案,令所有的梦境都对上了。
噩梦中,东方氏的罪行被揭发,下场凄惨,当时皇后和太子都被禁足不许参与求情,便只剩下百里家为此奔波,除了为太子保留势力,也是不希望陛下对东方氏的怒火继续扩大,影响到对太子的态度。
最后,他们竟真的找到了一个法子。
严格来说,不是他们找到法子,而是法子自己找上门来。
南诏地处南境,属湿障之地,同时与古牙、大魏接壤,这么多年,南诏常常受到古牙的侵扰,因为古牙想利用南诏的地界,越到大魏没有边防的水域进行进攻。
南诏曾多次向大魏求助,但依旧免不了古牙的侵扰。
久而久之,南诏生了狠心,想要反过来侵吞古牙的疆土,只要他们能真正的壮大起来,就可以和古牙相抗。
要达成这个目标,就得有强力外援,但想也知道,大魏不会那么傻,让自己的威胁从两个变成三个。
然而,大魏君主不愿如此,并不代表大魏境内有权有势的人不能帮忙。
于是,他们开始分批潜入大魏,与权贵结识,利用南诏特有的毒术来换取利益,久而久之,他们自然可以积少成多,与古牙相抗。
噩梦里,就有这么一个南诏人,找到了百里氏,他表示可以帮古牙的军队越过前往莫勒的障碍地,一旦东境掀起战事,必然需要将领出征,而东方迎就是最适合的人。
百里氏当然没有这么傻轻易去相信南诏人,掀起两国战事,往大了说是叛国之罪。
可他们并没有意识到,从他们开始接触到那个南诏人起,就已经落入了别人的局中。
最终,百里氏因勾结外贼落罪,下场比东方氏更惨,百里皇后被废为庶人,永嘉帝虽然没有立刻废去太子和公主,但两人早已处在风雨飘摇中,朝不保夕……
第84章
马车以最快的速度奔往宫门,李星娆心神不宁坐在车内,双拳紧握,崔姑姑在旁看着,忍不住劝道:“殿下不要着急,宫中早已第一时间宣召太医,只是事发突然,惊动较大,但伤势并不重。”
李星娆也不知是否将话听进去,眉目是片刻都未舒展开,想来没有亲眼见到皇帝的情况她是不可能安心的。
崔姑姑不再多言,忽听车外有扬鞭驾马声,她撩起车帘一角探首去瞧,只见那宣安侯竟一直紧跟着马车,崔姑姑这才想起,方才登塔寻到公主时,她正与宣安侯在一处,两人神色异常,也不知在谈什么。
崔姑姑放下帘子,看了眼公主,“殿下,宣安侯……”
李星娆一个眼锋扫了过来,崔姑姑当下便闭了嘴。
“我现在没工夫管他,只要他不骚扰本宫,你也不必在意。”
崔姑姑:“是。”
永嘉帝今日在御花园不慎摔倒,导致昏迷,消息已从宫中传出,李星娆一路进宫,见到不少匆匆赶来的朝臣,而永嘉帝所在的乾元殿外,亦围满了人,多是后宫之人。
“皇兄。”李星娆来到太子跟前,看着紧闭的殿门:“父皇怎么样了?太医怎么说?”
太子抬手压了压以示安抚:“别着急,太医说了,父皇是因连月来朝中事多,过度忙碌劳损才至此,与其说是摔倒昏迷,到不若说是人太累了,昏昏沉沉倒下去的,眼下的昏迷也算是深睡,等睡好也就醒来了。”
太子话音刚落,一旁传来安抚的声音:“长宁这是从哪里赶回来啊,瞧这匆忙的样子,着急坏了吧。”
李星娆眼神轻动,循声望去。
许久不见的德妃也因为永嘉帝的意外出了寝宫,李婉陪伴在册,眉眼温顺,沉默寡言,母女两个都是一身素雅的宫装,一如既往的低调做派。
李星娆神色冷清,这一点倒是与往日的样子没有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