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凛向来心细,想来是看出她不愿白白受他恩惠,所以给了她一个还人情的机会。
“若没记错,二表哥的生辰是在半月之后,倘若他不说,我也是要给他送礼的,如今他这样说了,我得多多上心才是。”
受魏京极的影响,苏窈想到“独一无二”的词,下意识反应是送自己做的,可锦囊之类的绣活,如今送起来就不大合适了。
送什么呢?
思索时,她目光扫到桌上的茶壶茶杯,眼底微微一亮。
……
秋猎过后数日,魏京极折返于京畿皇宫,少有休息的时候,即使夜里回了主殿,也睡得不甚安稳。
苏窈一日都没来寻过他。
念及她的脸皮薄,魏京极想到那日纵情,做的确也有些过分,若他不去寻她,她恐怕会一直避着他。
到了第六日,他把梁远叫进书房,风轻云淡道:“太子妃这几日在做什么?”
梁远仿佛就等着他说这话,“回殿下,太子妃近日请了一位精通陶艺的老师傅进来,和他学着揉泥做胚,看模样是要做一对陶瓷茶杯,每日都起早贪黑的,很是用心。”
魏京极笔下很浅的顿了顿,似乎有些意外。
“她做给谁的?”
“殿下!您瞧您说的这话,能劳得咱们太子妃动手的还能有谁,定是做给太子殿下您的啊,太子妃定是念及殿下您案牍劳形,分外辛苦,所以才想做一对茶杯送您,放在您手边,提醒您累了便喝口茶休息休息。”
梁远由衷叹道:“太子妃真是用心良苦,对太子殿下您关怀备至啊。”
魏京极不语,却也没心思批阅公文了,他放下笔走出门,梁远紧随其后。
后花园里,苏窈一身苏绣软银百蝶裙,蹲在初具雏形的茶杯胚子前,仔细调整日照的角度,双颊泛红,额角被晒的香汗淋漓,挺翘微红的鼻尖也沁出了一点汗。
随身丫鬟替她擦了擦,却没有搭把手的意思,看样子是受了她的吩咐。
“殿下应当比微臣更清楚,太子妃还是郡主时便格外怕热,眼下秋老虎正发威呢,太子妃待殿下之心可昭日月。”
魏京极神色温和几分,“为何不早告诉孤?”
梁远笑道:“微臣看太子妃半夜三更都睡不安稳,醒来便要出来瞧瞧胚子,定是想给殿下一个惊喜,若殿下不问,微臣原也不打算说的。”
这几日青年周身气压前所未有的低,所有来禀事的官员皆提心吊胆,一想也知道是和太子妃有关。
所幸太子妃肯为太子殿下用心求和,看来好日子马上要来了!
魏京极闻言,神色微微动容,看着苏窈认真又小心翼翼的模样,也无法作壁上观,清声道:“多抬几尊冰鉴去。”
梁远应下。
魏京极顿了一会儿,又道:“告诉她,我会尽快抽出时间陪她。”
眼下朝中尚有不少要务,太子殿下实难分身,梁远明白,等他走了,即刻吩咐下去。
没一会儿,苏窈发现周围的空气似乎凉爽不少。
偏眸,梁远乐呵呵地朝她走来。
“梁大人。”
“见过太子妃。太子妃,太子殿下让微臣告诉您,莫要太劳神,特意让微臣送伞和这些冰鉴过来,请您歇息片刻。”
苏窈正到了画胚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支笔,听他这么一说,忽然想到似乎有好几日不见魏京极了。
他方才来看她了?
身随心动,苏窈朝梁远来的地方望了一眼,没瞧见人,梁远适时道:“殿下这几日实在抽不开身,等殿下有时间了,定会来陪太子妃您的,请太子妃勿要多想。”
“嗯。”
苏窈没有多想,她做事向来专心致志,做茶杯占去了她所有注意力,若非梁远提起,她沉浸的还当自己在郡主府。
半月时光一晃而逝。
苏窈的茶杯差不多做好了,昨日下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雨,险些功亏一篑。
好在她醒的快,连白露都没来得及叫醒,披了衣裳匆忙从阴干的地方抱进了房内,总算没被雨水溅到。
只是如此一来,夜里淋了雨,又洗了头发,弄到许久才干,翌日起来头有些昏沉。
明日便是段凛的生辰,苏窈安下心,把茶杯放在偏殿的案上,晕晕乎乎地补觉。
魏京极下了朝便往偏殿赶去。
听人说夜里大雨,她为送他的茶杯奔忙一.夜,天将亮时才睡着,心里极为熨帖。
在她床榻旁坐了一会儿,魏京极眼角余光扫到案上的茶杯。
终究是没忍住好奇,青年迈步,拿起其中一只。
茶杯上绘的是一副游园踏青的画,画舫小舟,雁飞鱼游,画舫前坐了一对夫妇。
魏京极指尖微动,许久不见她作画,她竟能将他们这对年轻的夫妇画成一对老夫老妻。
眼中越发温和时,他看到了杯背面未完的画。
一个青衣男子坐在另一艘小船上,手里剥着莲蓬,长发翩翩,栩栩如生。
他身体倏地僵住。
画里的男人一手握了满满的莲子,自己并不吃,倒像是留给谁的。
定是有一个女子,曾和男子坐在同一艘船上,抱膝或是撑着下巴,眼巴巴地等着男人剥好了莲子,送给她吃。
她会假装推搡两下,然后欣然接过,朝男子弯起眸笑。
这上面,画的只有一家三口,实际还有未曾出现过的她。
她费尽心思,险些生病做出来的茶杯。
是送给段凛的。
这个认知让魏京极心神恍惚,如坠冰窖,外头风和日丽的景象仿佛离他远去,唯余一身清寒寂凉。
冷意自腰蹿上脊背后颈,浮起阵阵鸡皮疙瘩。
他后退了半步,握着茶杯的手无意识用力。
脆弱的杯胚顿时碎裂,刺耳的叮当声响起。
“魏京极?”
身后传来少女的轻声呢喃。
苏窈睡眼惺忪的起身,往碎裂声的源头望去,头昏脑涨的情形有片刻惊醒。
她连鞋袜都来不及穿,走到青年身边,眉头紧紧蹙起,语气急切,“你碰我的茶杯做什么?”
魏京极看着她兴师问罪的神情,忽而觉得好笑,讥讽般的扯了下唇,他散漫地拿起另一只。
另一只完好无损的茶杯在他指间轻转。
他漫不经心,又漠然无谓的眼神让苏窈感到紧张。
来不及思考,她急声道:“你把这只给我。”
话音尚未落地,另一只茶杯也在苏窈眼里化作碎片。
砸向地面。
苏窈怔了好一会儿,仿佛不可置信,眼里顿时气出了泪,“你一大早在我这发什么脾气?”
魏京极冷笑:“我不能发?”
他逼近她,高大的身体带来强烈的压迫感,字字都像是从齿间逼出来的,“你这么用心,为别的男人做礼物,我是你的夫君,不能生气?”
苏窈蹲下身子,头疼的越来越厉害,看着这些日起早贪黑好不容易做出来的茶杯,眼下变成满地的碎片,又难受又委屈。
“这只是我送段凛的生辰礼物,他明日就要生辰了,我答应了要送他,你全弄碎了,我明日拿什么送他?魏京极,你不讲道理!”
魏京极心里阵阵抽痛,他手上被碎片划出了数道血痕,她也全然没注意到,只关心她为段凛做的杯子。
他轻轻笑了一下。
“是啊,是我不讲道理,挡了你们的路。”
苏窈红着眼看了他一眼,复低下头去捡碎片。
魏京极被她的眼神刺激的心底冰寒,半分笑意不达眼底,“可是,你再喜欢他也没用了。”
“你这辈子都是我的妻。”
苏窈见他莫名其妙弄碎了她的茶杯,还句句带刺,咄咄逼人,再好的脾气此刻也压不住了,气话张口就来。
“这一辈子还长,你怎知道没用?明日我便向圣人请求同你和离,到时候我就要嫁给段凛,我还要同他恩恩爱爱,还要为他生儿育女,你管得着吗?”
魏京极脸色忽而惨白,怔在原地。
第39章
苏窈说完, 眼眶蓄积的泪滑落一滴,不等魏京极做出反应,她便将手里的碎片全丢下, 再不看他一眼, 头也不回出了门。
白露听到动静,马上取了衣裳鞋袜追去。
梁远就站在门口,望着一动不动的青年,有些踌躇不前。
良久。
魏京极缓慢蹲下, 单手搭膝, 无声的捡着碎片。
偏殿里, 半蹲着的青年脸色苍白,眸底沉寂的仿佛一滩死水, 吹不起一丝涟漪。
梁远思及前些日他信誓旦旦的同魏京极说, 这杯子定是苏窈做给他的,如今意外目睹两人争执, 他心里实在歉疚。
劝道:“殿下,您怎的对太子妃发这样大的火?总归不过是个杯子,段凛是太子妃这世上仅剩的几个亲人之一,送便送了,何苦与太子妃伤了感情。”
秋日里的日光,金灿耀目, 可照进窗棂,洒在人的脸上,竟叫人感觉不到丝毫温度。
魏京极身体无缘发寒,拾取的动作渐渐停下。
他轻笑了一下, 摩挲着掌中的碎瓷片,语气意味不明。
“不过是个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