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点点小事情就让他如此开心了啊。
商人想着,伸出手,少年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那座山脉。
他说:此山,名为不周山。
少年说:不周山,不周山,好奇怪的名字。
商人说:你最好记住这个怪名字,因为在这之后你会无数次地经过这里。
少年点头如捣蒜,又说:不——周——山——这三个字怎么写?
商人拾来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不周山。
少年用手触碰那一横一竖,一笔一划,然后也试着写了写。
他写出来,是歪歪扭扭不成章法的,不像是写字,倒像是照着画画。
商人不忍直视,仰头装看不见,少年却不懂好坏,写完之后喜滋滋地端详了一阵,说,我记住了,下次再来这里的时候,你不用给我作示范,我肯定也能写出这三个字!
话音落下,两个人同时听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咕噜咕噜声。
少年可怜巴巴地抬起头,说:我今天都没吃过东西呢。
商人赏景的地方在高一点的土坡上,他听到少年这么说,无奈地指了指前方的土坡下,说,那里是扎营的地方,你随便找一个人,跟他们说你饿了,他们就会给你吃的。
商人说:有水果,有干粮,什么包子馒头的,都是今早在镇子上买的。
少年听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嗯嗯嗯地答应着,说:我下去了!
商人轻轻拍了他一下,说:去吧。
少年欢呼一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土坡,跑向营队。他自来熟,向来是不怕生的,随便拽了个跟着商人四处经商的年轻人,叽里呱啦说了半天,年轻人听了之后,让他在原地等一下,过了一会儿,当年轻人再次走出来的时候,往他手里放了几样东西。
少年没急着吃,转过身朝商人高高地举起手臂。
他手里拎着一串葡萄,娇艳欲滴,还有一只手捏着几个馒头。
脸上的笑容,灿烂至极,连挥手的时候差点打到旁边的人都没发现。
商人受到这种喜悦的感染,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他到底多久没有这样真诚地笑过了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两人之间隔着点距离,于是商人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看到了。
于是少年就将葡萄往嘴边放去。
他不知道葡萄是要一颗一颗吃的,看那副样子,是要连蒂也一并塞进嘴里。
商人心想,诶哟。欲要出言阻止他这种一点也不文雅的行为。
但是就在他抬起眼睛的那一瞬,他的脸色忽然变了,瞳孔急剧收缩,制止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另一句话,他近乎是疯狂一般的站起身,带翻了藤椅,所有人都看见了他的动作,看到他的嘴一张一合,似乎大喊什么,但是没有人听清楚他到底说了什么话。
滚烫的温度将空气蒸发,撼天动地的巨响充斥了所有人的耳蜗。
而商人的那句“快跑”也在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崩裂声中化为了尘埃。
他看到少年愣愣地看着他,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手里还捏着那串葡萄——那还能被称为葡萄吗?已经只剩下一簇黑灰了,和他的身体一样,血肉被吞噬,白骨被烧黑,他还维持着那个托举的姿势,仰着头,白骨张着嘴,牙齿咯吱咯吱地动了。
随即,每一寸骨骼都被碾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崩塌。
侵袭天地的火焰没放过任何人,无论是好人还是坏人,无论是少年、中年,还是老年,无论是准备开启新生活的人还是已经在生活中麻木的人,无论是绝望,还是期盼。
商人感觉到嘴里逐渐泛起血腥味。
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发出了一声近乎破碎的惨叫。
他喊了妻儿的名字。
然而,就连惨叫声也没能传达给任何人。
天地之间,一片死寂,白骨在原地站了片刻,被猎猎风声吹成飞灰。
唐姣从商人的身体中抽离,明明只是灵魂,她却感觉到每一寸都疼得出奇,那诡异的火焰不像是只摧毁了□□,还烧灼着她的灵魂,将她的灵魂无数次地撕裂,再拼凑。
这就是珩清所说的。
神魂俱灭,万念俱灰。
她挣扎着想要逃离,满脸是泪水,身体却不受她的控制。
无数个以惨烈告终的事实蜂拥而至,争着、抢着,将她囫囵吞入了腹中。
第50章
◎锻造一柄剑。◎
颜隙发现, 唐姣有些不对劲。
她向来是充当四个人之间的调和剂,就连和最难相处的梁穆也能有几句话说。
不过,就在最近, 颜隙发现她的话变得越来越少,整个人也越来越沉默,而且她从来都是最积极主动的那个人, 对炼丹一事绝不懈怠,今天听珩清讲解的时候居然打起了瞌睡,头一点一点的,几欲昏睡过去,若不是颜隙偷偷拍了拍她,她恐怕就要睡着了。
颜隙望着唐姣眼底的青黑, 小声问道:“是最近没有休息好吗?”
唐姣冲他笑了一下,摇了摇头,笑容却很疲惫。
她要是不愿意说, 无论他再怎么问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如此, 颜隙才愈发心焦,一方面是担心唐姣, 一方面又觉得是不是因为自己不够可靠,所以唐姣才不愿意告诉自己——不如她的大师兄可靠,是吧?他每次想到这里的时候, 浑身上下,哪里都不舒服,明明只是一面之交而已,唐姣也没有在他面前过多提及大师兄的事情, 可颜隙偏偏就是看这个人不顺眼, 和他相比起来, 连燕宿都顺眼许多。
她不愿意在他面前袒露的事情,那个大师兄是不是全部都知道?
颜隙酸死了。
他这种想法实在是误解了。
可惜唐姣不知道,要是她知道,她一定得好好解释清楚。
在“浮屠之棺”之中遭遇的一切,她没有告诉任何人,恐怕也没有任何人能够轻易理解她的痛苦。人是难以共情的,在踏入那扇门之前,唐姣也是这么认为的,只是在亲身经历过那一切之后,一次次看到眼前的事物被摧毁之后,她内心的压抑达到了极致。
她只能用炼丹来麻痹自己的神经。
可惜每次炼丹之后,就是最为痛苦的时间。
她的灵魂一次次被撕裂、重组,如同在熊熊火炉中锻造的一柄剑。
这个过程,必定是漫长而痛苦的。
唐姣也不是没有怀疑过门后看到的那些人,究竟是不是真实存在过的。
毕竟他们的人生都是如此的独立完整,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期盼,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遗憾,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所有人的故事都以一场滔天的火焰而告终。那场火到底是什么?它意味着什么?唐姣想要知道。
为此,她向珩清申请了进入藏书阁的资格,有空了就会去。
唐姣在药王谷修习已有将近两年时光,对谷中愈发熟悉,即使不需要燕宿带路,她也能够知道每条路是通向哪个地方的。燕宿自从知道她跟随珩清修习之后,很是高兴,他本来还在担心唐姣会不会因为淘汰一事被打击到,这下不担心了,而且他现在叫她一句“师妹”也更加光明正大,偶尔顺路看看她,给她带点珍奇物件,她已经很感激了。
不能再麻烦别人了啊。她心中暗叹。
她最近对谁都提不起劲来,毫无交流的意愿,其他人应该也感受到了。
就连最迟钝的颜隙都在问她了,她一定要稳住心神,熬过这段时间......
唐姣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轻微的刺痛感让她的大脑清醒了一些。
她熟练地从书架上取下前几日读过的书,在掌心中摊开,指腹滑过书页,翻到之前看的地方,“不周山”三个字赫然映入眼帘。这本书是附有插图的,水墨的笔触勾勒出绵延不绝的山脉,由南向北,横亘在九州中央,不论是隔着书页,还是在门内看到这座山的时候,唐姣都感觉背脊有种毛骨悚然的寒意,仿佛下一刻,火焰就要燃烧起来了。
书中如此写道:
五百年前,逍遥门与燃灯宗起了争执,原本是两位弟子,为了谁先谁后这一件小事吵了起来,两边都认为对方比自己低一头,谁也不服谁,争执不下,逐渐演变成了两个门派间的矛盾。逍遥门主气修,燃灯宗主符修,都是修真界的大门派,高阶修士众多,战火逐渐波及了整个修真界,到了这时,已经僵持了百年,局面成形之后再难以打破。
双方交战正酣之际,高阳真君一道符箓将水师真君劈向不周山,水师真君触断不周山山柱,不周山顿时塌陷,引发阴火外泄,不少修士与凡人都在这场灾难中丧失性命。
白纸黑字,写着:“不少修士与凡人”。
还写:“死伤无数”。
这和唐姣从李少音口中听到的一样。
在这场悲剧发生之后,九州盟就应运而生了,用以牵制各大门派。
这些她都知道。
只是在亲身经历过之后,她再也无法释怀。
这轻描淡写的一笔,背后竟然承载了这么多血淋淋的事实。
每一次附在一具白骨身上,唐姣都会离那座山更进一步,也就更加清晰地感受到那股阴火的可怕,凡人,修士,在这一瞬间都变得平等,都是同样的渺小,毫无抵抗,没有一个人愿意去死,可偏偏命运就如此作弄,将人祸变为天灾,轻而易举地推翻一切。
在某次,当附身的躯体彻底死去,唐姣的灵魂向高处升腾之际。
她看到了此生最难忘的一幕。
也是最令她感到恐惧万分的一幕。
以不周山为中心,方圆千里,瞬息间就被阴火所吞噬,点点光斑浮现在唐姣眼前,她经历过无数次,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些,都曾经是活生生的人。而如今,这些象征着人的光芒密密麻麻的,填满了她的视野,比高悬于穹顶的星斗更多,也更遥远。
地面被烧得焦黑,万物枯死。
波及了九州将近四分之一的版图,犹如烧毁的心脏逐渐停摆。
屠夫曾在这片土地上过着平淡的生活;青梅曾在这片土地上追逐自由的灵魂;商人曾在这片土地上落笔对家人的思念;少年曾在这片土地上祈祷衣食不愁的将来......不止如此,还有衣锦还乡的先生,还有温婉低吟的乐师,还有正无忧无虑成长的小孩子。商队的马蹄与车辙在这片土地上来来回回行驶,卖早点的铺子在每日清晨用白色的热气吹走破晓的凉风,乐师指尖的弦音荡开水波万千,小孩的嘴里唱着含糊而轻快的歌谣。
而这些,都终结于同一时刻。
时间被凝固,盛大的灾难肆意地掠夺。
唐姣逐渐感觉到手指开始疼痛。
浑身像是被火烤一般,焦黑、腐化的感觉清晰地传递到了每一条神经。
啪嗒一声,书掉到了地上。唐姣头疼欲裂,眼前发黑,什么也看不到了,无数次痛苦的回忆同时涌入脑海,她对此却无能为力,只能痛苦地抱住头颅,趔趄着跪坐在地,门后的景象带给她的影响远比她想象中还要强烈,眼前一片模糊,只剩下汹涌的火光。
“其实我一直都爱你。”
“别害怕。”
“晚晚,凛儿。”
“我还是第一次吃葡萄呢。”
“晚上也会有太阳吗?”
“娘亲,你看,好漂亮的颜色!”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