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佛修心下不忍,道:“李姑娘,要不然你就回去吧。”
“回去?回哪里?”李少音装傻,眉头微蹙,好委屈,“外面好冷啊。”
她装模做样了半天,对面都没有反应。
于是李少音又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泪水,说:“小师傅,可以让我进去避雨吗?”
众佛修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同样一句话:这个女修确实没救了。
他们摇摇头,一个二个从李少音面前过去,李少音连门都进不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犹如肥羊一样从眼前晃过,指腹转动着手持,嘴里念念有词,似在为她洗脱罪孽。
“我气死了。我有什么罪孽需要洗脱?”即使在回忆的时候,李少音也是咬牙切齿的,说道,“我不过是在毁了十几个佛修的道行之后,抽身而去,寻找下一个罢了。”
嗯。
好吧。
唐姣想,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她会对那个人敬而远之。
不过,如果这件事是李少音干的,那么——她说:“嗯嗯,确实如此。”
“我不死心,又在佛门前徘徊了很长时间,雨越下越大,即使是我也感觉到有些寒凉,为了勾搭一个佛修,去生一场风寒,我觉得实在不划算,所以只好离开了。”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就在这时,一把黑色的油纸伞挡在我的头顶,替我遮去了风雨。”
李少音原本已经万念俱灰了。
她被这突然之间撑过来的伞吓了一跳,抬起头看过去。
目光的尽头,是一个相貌俊朗的男子。很难想象他居然是个佛修,毕竟在李少音的印象中,佛修的性格基本都比较宽和温厚,而眼前这个佛修,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其实是有些冷漠疏离的,只是这种初印象在他将手中的伞递到李少音手中的时候就变了。
李少音愣愣地接过他递过来的伞,感觉伞柄上还残存一丝体温,是温暖的。
对方的声音意外的很柔和,适合睡前讲故事,眉眼一低,说:“撑着伞走吧。”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就转身离开了。
雨水落在他的肩膀上,溅起点点斑驳水珠。
唐姣问:“师姐就这么动心了?”
李少音说:“当然——小师妹你别笑,难道你能拒绝雪中送炭?”
唐姣不回答她,唇边仍噙着揶揄的笑意,手里捏了捏银月兔的耳朵。
李少音托着脸颊,继续说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的眉心点着一颗朱砂痣,如同佛陀之血,不知道你能不能拒绝,反正我是无法拒绝,挪不开视线。”
她说:“从那个雨天开始,满打满算,我整整追了他一百年。”
李少音连佛门都没能进去,每天算着时间蹲点,一开始对方出门布道,看到她站在门口笑盈盈地向他招手,他还有点惊讶,到了后来就习惯了,也没有问李少音是怎么知道他的行程,总之,李少音来找他,他就同她说两句,左右不离佛法,从来不谈红尘。
和其他佛门子弟不同。
其他人的心是一汪平静的湖,而他的心是一汪没有生机的死水。
佛修平等地善待万物,热爱万物,而他却是对佛法以外的东西不感兴趣,那种冷眼旁观的感觉,如同经历过生死之后看淡了人生,他说,万物自有秩序,唯有顺其自然。
这时候李少音就要说了:“那禅师当初向我递了一把伞,也是命中注定吗?”
对方闻言,睁开眼睛,望向躺得歪歪斜斜,不成章法的红衣女修。她衣襟稍散,露出一片洁白的皮肤,锁骨似湾,妍姿巧笑,抬起微挑的眼尾望着他,此情此景,连佛陀都要敛眉,然而他却不为所动,手中念珠又缓缓转了一圈,说道:“亦是命中注定。”
李少音翻身支起身子,问:“没有别的原因?”
对方如此答道:“没有了。”
要是别人,这时候就该知难而退了。
可惜这是李少音,她不知道在佛修这里吃了多少次闭门羹了。
这种拒绝非但不会让她偃旗息鼓,反而会让她越挫越勇。
“其实他当时的话,如今回想起来,确实没说错。”李少音叹息道,“因为我毁了太多佛修的道行,因果轮回,借他之手全报应在我身上了。以前都是别人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给我看他爱不爱我,如今却成了我想掏出心让他看一看,满嘴谎话已经是过去了,我说的一字一句都是真实的,他却不信,不止不信,我端到他的面前他都不看一眼。”
唐姣问:“要是他答应了呢?”
李少音想了想,“可能我会把他踹了。”
“不对。”她又说,“他这样难搞,我恐怕要犹豫一段时间。”
唐姣嘴角抽了抽,想,他们之间能有如此纠葛,李少音功不可没。越是对她热情,她就越是冷淡;越是对她冷淡,她反而越热情,对方是在无意之中拿捏住了这一点啊。
一念至此,她追问道:“那师姐是怎么和他在一起的?”
“我有一次不小心中了情毒。”李少音刚说出口,看到唐姣的眼神,竖起了四根手指,说道,“我对天发誓,那情毒绝对不是我下的,我干嘛要对我自己下这种毒啊?我对我的魅力可是很有自信的,不需要这东西来证明我自己,真的就是不小心中的招。”
她说:“然后我竭尽全力、跌跌撞撞找到了他。”
唐姣:“中了情毒能走那么长时间吗?”
李少音哽了一下,斩钉截铁说道:“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唐姣:“好的。”
身中情毒的女修眼神恍惚,攀住不可玷污的佛子,头一次放肆地将脸贴在他脖颈,藕臂绕住肩膀,呼出的热气似丝线缠绵,软着声音央求他帮忙,至始至终,他都一声不吭地听着,指腹滑过一枚又一枚念珠,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手臂搭在膝盖上,任由李少音使尽浑身解数,他都没有抬手触碰她一下,唯有微微急促的心跳暴露了心绪。
李少音半天得不到回应,一时气急攻心,起身就走。
“好啊,你不帮我,自然有人愿意帮我了!”
她转过身,衣袂的铃铛晃荡,清脆刺耳,不似木鱼声声温润。
刚走出去没两步,李少音就被拉住了手腕,她晕晕乎乎地将视线追过去,看到她方才无论如何也无法撼动的那尊佛像,终于从蒲团上站了起来,他的目光像是玉山崩塌,寸寸迸裂,神色倒是一如既往的没有变化,一字一顿,对她说道:“好,我帮你。”
李少音说到这里的时候,脸颊微红,装模做样地低咳一声,说道:“接下来的事情我就不细说了,总之,就是你想象的那样。第二天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口干舌燥,浑身酸痛,衣服也撕碎了——起先我还以为是他干的,结果经他一提醒,我才回想起来好像是我自己动的手......不过谁动的手这个不重要啦,重要的是我终于把人追到手了!”
她当时勾着那人的脖子,指尖划到他胸膛。
弯着眼睛,笑得很是狡黠,问道:“禅师,你说命中注定,可曾预料到此事?”
李少音原本也没想从他这里刨根问底问出个答案。
岂料他沉默半晌,淡淡地吐出四个字:“未曾预料。”
唐姣配合地感叹了一句:“哇——”
结果李少音露出了痛苦的神情,狠狠地叹了口气,说:“你是不是以为在这之后我们两个就甜甜蜜蜜了?我当时也这么以为的。结果,从那天之后我连续很长时间都没有见过他,佛门甚至特地为我添了一层禁符,我这下真的只能在门外观望了。而且由于我破了佛子的道行,我从那天起就开始倒霉了,下雨伞破了,吃饭碗碎了,画符笔断了,此类种种,不堪回首。直到五十年后的今天,那种倒霉的势头都没有要消失的意思。”
“这种日子大约持续了半年吧。”她说道,“以我的脾气,能忍这么久已经很不容易了,佛门下禁符,我就劈符,径直闯了进去,想要找他讨个说法,结果在他常待的殿中,我没有看到人在哪里,只看到一叠袈裟,还有一捧灰,旁边的念珠确实是他的。”
现在说起来是觉得有点莫名其妙的。
李少音没好意思告诉唐姣,她当时哭得有多惨。
她这辈子没哭这么惨,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她原本想要当面对质,所以还化了非常艳丽的妆,这一哭,把妆都哭花了,她一边哭,一边用手刨那堆骨灰,李少音没想到,她以前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感情,如今真的动情了,这才感觉到心痛的感觉究竟如何。
是因为她破了佛子的道行,所以反噬到了他身上吗?
李少音不知道,她觉得自己恐怕也得不到答案了。
说到这里时,李少音的神情有片刻黯然。她当然不是真的对那人没有半点感情,只有如此倾尽全力地爱过一个人,随之而来的失落才会令她如此麻木,迎着唐姣的视线,她强行打起精神,笑着说道:“我发现他已经圆寂之后,就拿走了他的舍利子......”
唐姣惊恐万分地看着李少音。
李少音还在问她要不要看。
唐姣说:“不要!”
看到她已经兴致勃勃地去摸索百纳袋,唐姣试图阻拦,脑子转得冒火星子,赶紧想出一个话题来引开她的注意:“对了,师姐,我听了这么久,没听说你们是道侣啊?”
李少音迟疑了片刻,“不是吗?”
唐姣:“是吗?”
那可是她亲口承认的前道侣。
李少音果然被吸引了注意,扳着指头算:“我跟他提出过很多次邀请了。”
唐姣问:“那他同意了吗?”
李少音说:“好像没有。”
唐姣又问:“那他邀请过你吗?”
李少音答:“......没有呢。”
她苟延残喘,试图反驳:“我们都做过了。”
唐姣说:“那充其量也只是双修的关系吧?”
李少音不得不承认,唐姣说得对,他俩好像真的不是道侣,如此一来,她忽然反应了过来,惊道:“那我岂不是没有真的得手?早知道,他来找我的时候我就答应了。”
“对哦。”唐姣说,“师姐你说过,他在群门宴的时候找到了你?”
“要是放在别的场合,我兴许还能和他心平气和坐下来谈一谈他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李少音说到这个的时候都觉得头疼,“但是,他现身的时候刚好是我快要得手的时候,你能想象吗?我的嘴都已经要亲上那个佛修了,他哐地一下把门打开了,我本来就被这声动静吓了一跳,看到让我心碎几十年的人死而复生,更是差点昏过去。我身旁的佛修一把就把我推开了,连连喊道‘昙净法师’,我本来就很烦了,这下......”
唐姣伸出手,止住了李少音的话。
她感觉,自己,似乎时隔很久之后明白了一件事情。
她向李少音确认道:“师姐......你口中的那个佛修,就是昙净法师?”
“是啊,我没跟你说过吗?”
李少音摸了摸鼻尖,“他法号昙净,死而复生之后就登上了九阶。”
唐姣说:“我在九州盟的时候见过他一面。”
李少音摆摆手,说:“正常,他毕竟是九阶修士,所以加入了九州盟吧。”
唐姣:“他当时在九州盟上发怒了呢。”
李少音立刻:“细说。”
唐姣就将事情的原委跟李少音讲了一遍。大致是玉牌中记录的景象推进到晁枉景对她口出狂言的时候,说了双修是登不上台面的东西,用很轻蔑的语气,施舍一般说“我可以跟你双修”之后,帘帐的那端就产生了巨大的真气波动,直到萧琅出言提醒,昙净法师才收回了真气,禅杖在地砖上敲出了一声清脆的响,他低声说了一句“失态了”。
李少音有点要高兴不高兴的意思。
她半信半疑,嘴角停在一个奇怪的弧度,说:“他是为了我生气的?不会吧?”
唐姣听到她碎碎念了半天,一会儿是“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生气啊”,一会儿是“他以前也没有为了我产生特别大的情绪波动”,一会儿又是“应该不是为了我生气的吧”,然后又纠结回去了“可是他如果不是为了我生气的,又是为了什么生气的”。
她感觉到李少音的目光扫在了自己身上。
唐姣赶紧自证清白:“不可能是我,我们都没有接触过。”
“好吧。”李少音闷闷地说,“其实不论他到底是为了谁动的怒,又是不是真的突发善心了,都跟我没有什么关系了。因为我已经在群门宴上的时候明确拒绝他了呀。”
失而复得,有时候能带给她的不一定是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