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还从未见过哪家的主母这般骄纵,不仅对主君直呼其名,只是因为吃不了冰便生了好大一通气,眼眶微红只怕再眨一下眼睛眼泪便下来了。
“夫人,大人也是为了您的身体着想,您可千万别怪罪他,再说了若是吃出个宫寒的毛病……将来您怀孕小月子时可能会淋漓不尽啊。”
鸳鸯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牧晏立刻就炸开了,她冷笑着说道:“我就知道他打的是这个主意,是不是以为让我怀了孕就能拴住我了,怪不得将我的药给拿走了,我就算是死也不可能为他生孩子,大不了到时候我将那孽种打下来。”
鸳鸯听这话吓得脸色惨白,立刻就跪下来了,连忙道:“夫人恕罪,都怪奴婢嘴欠,这话是奴婢自个猜测的,并非大人的意思,夫人降罪于奴婢吧,只是这有损您夫妻情感的话可万万别在大人面前说,奴婢虽刚刚才来伺候夫人,却能看明白大人是真真切切喜爱夫人的,夫人莫要因一时之气寒了大人的心。”
鸳鸯千想万想也没想到夫人竟然不喜欢那位大人,对怀孕生子这事极为抵触,她随口的劝解竟然惹了夫人这么大的反应。
明明以往那些世家夫人做梦都想怀孕生子,为了怀上孩子可以别说是不吃冰,每天大碗大碗的苦药捏着鼻子往肚子里灌,脸都不带变的。
牧晏听着她的话也没什么表示,她这火气从醒来便开始有了,刚才的事情只是一个简单的导火索。
昨天晚上他把她按在秋千架子上折腾得半死不活,她越哭他弄得酒越狠,她嗓子都喊哑了他也没有放过她。
晚上做梦,梦到有个肉嘟嘟的小女孩抱着她腿,奶乎乎地唤她娘亲。
牧晏当场就被吓醒了,慌忙去找昨日洗澡脱下的衣服,以防万一那一小瓶药被她贴身放着,可衣服已经不在了,她问收拾房间的婢女,婢女说并没有药在衣服里。
梦里的场景太过真实可怕,牧晏当时差点没当场晕厥过去,浑浑噩噩地扶住小婢女,坐在房间里等着宋成玉下朝赶紧回来。
可她等到现在宋成玉也没有回来。
鸳鸯见她沉着脸不说话,心里越来越害怕,硬着头皮抬手扇了自己一个巴掌,顿时脸颊上多了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夫人,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您可千万别生气,您打我骂我都好,只是千万别再把奴婢发卖出去,若是奴婢再被卖到伢婆手里只怕要被卖到那永无天日的地方去做暗门子。”
鸳鸯这一巴掌打得极重,把牧晏吓了一跳,她连忙起身把她扶起来,鸳鸯哪里敢让她扶连忙摆手想自己站起来,牧晏不由分说将她扶了起来,盯着鸳鸯受伤的侧脸,有些懊恼。
她并非是要迁怒可怜的婢女,只不过是骂几句宋成玉好出出气,没想到把人吓成了这样。
“我没有要怪罪你的意思,你也只是听命行事有什么错呢,都是我的错是我脾气不好控制不住情绪,你伤口一定很疼吧。”牧晏这样说着就走进了里屋拿了一瓶药,这药是宋成玉临走前留给她的,留了好几种药,这种是专门涂抹伤口消炎止痛的。
她手指勾出药膏,就要替鸳鸯上药。
鸳鸯适时避开了她,垂头对她说道:“奴婢这般低贱的人哪里配让夫人上药。”
牧晏抿了抿唇,有些不悦道:“扯什么什么低贱不低贱的,你因我而受伤,我心中有愧替你上药天经地义。”
她本想说大家都是人哪里分什么贵贱,但这话牧晏要是说出来便有些何不食肉糜了,在这个阶级像大山一样压在每个人心头的时代,人就是分贵贱的。
牧晏所处的身份天然与她们是不对等的,既然改变不了她们的命运,她也就无法冠冕堂皇说出那些空口白话。
冰凉的药膏涂在伤口处凉丝丝的,慢慢地又生了些火辣辣的灼热,鸳鸯闻着牧晏身上的暖香味,眼角渐渐湿润了。
“你已经嫁人生子了吗?我看你梳着妇人髻。”牧晏问她。
鸳鸯脸上浮现了一丝暖意,她强忍着情绪道:“奴婢是生了一个男孩如今七岁了,奴婢的母亲其实就是个暗门子,奴婢十五岁时就被娘亲的客人强行……后来有了身孕,娘亲用一生的积蓄帮奴婢赎了身,奴婢为了活下去自愿放弃良家子的身份,入了奴籍给大户人家当婢女,孩子放在远房亲戚家里,奴婢每个月都会将工钱送过去。”
牧晏心里滋生了些怜悯,对她道:“其实你也可以把那孩子接过来。”
外面一个小婢女敲了敲门,怯生生道:“夫人,刚才叶生大人急匆匆过来,让夫人不要等大人了,他说今晚大人可能回不来。”
牧晏点了点头,笑着对小婢女道:“你去告诉叶生,宋成玉今晚若是回不来,这辈子他都不要回来了。”
第50章 鞭刑
宋成玉一下朝就回了宋府。
牧晏住的地方离宋府并不算远, 骑马一炷香的时辰便可以到。
那院子本来是宋成玉名下一处荒废许久的私宅,半个月前特意清扫出来又重新装整一番才暂时成了安置牧晏的地方。
宋成玉下车时,已接近晌午,热浪般的风卷起衣袍, 灌进袖口里。
宋府门前的红灯笼已换成了白灯笼, 两只灯笼随着风轻轻晃动, 大门两侧木刻的楹联随着百年的风雨字迹早已模糊, 当初修整院子的工匠想把这处楹联拆掉重写,宋成玉想也未想便拒绝了。
他自始至终都认为自己只是短暂留下的过客,总还是想着以后告老还乡,回到江南的村子里开一间私塾,种几亩地, 春日赏花,冬日观雪。
宋成玉无暇再想这么多,大步迈上台阶, 踏过门槛,门口的小厮早已垂首低眉地迎了上来, 低声道:“大人, 您昨晚去哪里了,可把老夫人和夫人给急坏了,齐姨娘昨日便哭晕了过去,今早醒来不吃不喝一个劲地念着小姐的名字,夫人让小的在门口候着您,让您一下朝就去见她。”
“知晓了。”宋成玉这趟回来就是专门要见母亲和祖母的,他抬眸看了那小厮一眼, 又问道:“母亲现在还在陪祖母吗?”
“是的,昨日老夫人也被吓到了, 夫人一直在陪着老夫人。”那小厮连忙道。
宋成玉无声颔首,没有再说话穿过蜿蜒曲折的长廊,到了一处院落前,走过垂花门,径直推开了正房的门,一踏进屋子扑鼻而来的是浓重的药味。
“母亲猜的真准,确实是玉奴来了。”宋夫人笑着对宋老夫人说道,一手拿着针线,一手拿着绣花绷子,面貌慈柔。
“那是自然,玉奴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光听脚步声我就能分辨出来。”宋老夫人斜靠在软塌上,不时抵唇轻咳,常年板着的脸在看到宋成玉时柔和了许多,“你快起来吧,说了好多遍以后见着祖母不必对祖母行礼了,你这孩子就是不听。”
她又有些嗔怪地对宋夫人道:“这大热天的你让孩子下朝直接就回图南院就行了,来看我做什么,我这老婆子能有什么事。”
宋成玉跪在地上却没有起来,直到母亲和祖母投来不解的目光,他才不紧不慢说道:“孙儿要向祖母请罪,孙儿做了一桩错事。”
他就这样笔直的跪在两人面前,身型请瘦皎然,身上穿着的绯红色的官袍更衬得人如画一般,如玉的脸仿佛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宋老夫人心里骤然浮现了些许不安,她从未见过一向乖巧的孙儿露出这样陌生的神情,不由得出声道:“玉奴这话是什么意思,玉奴若是在官场上做了错事,再怎么着也不该到我这个老太婆这里认错,你该去圣上那里。”
“此事是孙儿私德有亏,故而今日前来恳请祖母责罚。”宋成玉一字一句道,从头到尾他从未想过把牧晏没名没份地藏起来,他想让她光明正大做他的夫人,入宋家的族谱,以后若她愿意也可以再生养个他们的孩子。
宋老夫人听他这样说,内心的不安越来越重了,她实在是不知道宋成玉能犯什么私德上的问题。
她自认了解一手养大的孙子,自小就如庭院里的芝兰玉树,最是端方持正的君子。
他幼时在佛前发下的宏愿,宋老夫人到现在都记得────他说:“吾愿寻声救苦,渡尽众生。”
这样的孩子能犯什么私德有亏的事情。
宋成玉刚说出“宋晏”两个字,老夫人手中的茶碗已经掷到了他身前,碎成了好几瓣,紧接着她厉声呵斥道:“够了,不必再说,我不想听。”
他看着老夫人苍老的脸上浮现的怒气,那双阴沉沉的眼幽深沉闷,隐隐带着冷意,可宋成玉还是要说下去。
“她的事情是孙儿一手所促成,孙儿心悦她许久,见她要与旁人成婚,心生嫉恨将她绑走,又在莲香院放了一把火造成她已死的假象,昨日孙儿强行逼她与孙儿拜了天地行了夫妻敦伦,过几日孙儿会把她带回来,去祠堂拜过列祖列宗,给她一个正经的名分。”
宋夫人不可置信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完全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种事情:“玉奴,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莫要胡言乱语,再说了宋晏她与你可是……你们两人是没可能的,你快向祖母认个错,这事我们就当你中暑胡言乱语。”
“母亲,儿子所言句句属实,并非胡言乱语,叶生已经查过她只是齐见月雪夜捡到的孤儿,并非是与我有血缘的妹妹。”宋成玉早已料到此事不易,定然会遭受祖母母亲的阻拦反对,但这些困难他都不惧。
他怕的是他走完这九十九步,晏晏却连这最后一步都不愿意走。
宋老夫人远没有宋夫人这般温柔,她冷笑道:“好啊,嘴上说是向我请罪,但其实是想让我同意你迎娶宋晏进门,我告诉你宋成玉,若是你还认我这个祖母就趁早死了这条心。这些日子有多少人见过宋晏,你嘴上说她非宋家亲女,可在外人看来就是故意编造出的说辞,你也不怕外人的唾沫星子淹了我们宋府,御史台到时候参你一本为官不正,兄妹乱/伦!到时候你渡尽众生的宏愿去哪里实现!”
“孙儿可以辞官归乡,我这般寡廉鲜耻之辈渡不了众生,我余生只愿……渡她一人。”宋成玉对着祖母和母亲重重磕了一个头,额头跟地面接触,响起砰得一声,碎瓷片划破了额角,洇出殷红的血,顺着太阳穴慢慢滴下。
宋夫人已经心疼了,无助地看向宋老夫人,祈求道:“母亲要不您就……”
“你闭嘴,慈母多败儿你知不知道,若不是他自小放在我身边教导,只怕你儿子只能在乡下当个没出息的穷书生。我告诉你宋成玉,娶宋晏你想都不要想,她母亲便是个以色侍人的通房,这样的女人能养出什么货色,只怕只会养出另个小狐狸精。从第一次见面时我便看出这宋晏是个骨子里浪的,果然不出一个月就不知从哪勾的男人上门提亲,你且告诉我是不是她勾的你!”
宋老夫人不由分说打断了宋夫人求情的话,继续对宋成玉咄咄相逼,她绝不允许自己一手培养的孩子轻易被一个女人毁掉。
“是孙儿勾的她。”宋成玉抬手抹去额头上的斑斑血迹,鲜血染红修长的指尖,他脸色平静地说道。
宋老夫人怒极反笑,对着宋成玉说道:“好啊,是你勾的她,我竟不知道我呕心沥血培养出来的孙儿,堂堂一国宰相,竟然能做出这样不堪之事情来!我本来指望着你光宗耀祖,享誉太庙,可你如今做下这些自毁前程的事情,你对得起我还有你母亲吗?”
“求祖母责罚,千错万错都是孙儿的错。”宋成玉又俯身磕了个头,好像完全不在意宋老夫人说的那些话。
宋老夫人勃然大怒,从软榻上豁然站起来:“好啊,为了那个女人你是铁了心要和祖母做对了,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这么鬼迷心窍想娶她进门,玉奴祖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那女人你可以一直养在外面,祖母不会干涉你,但你要先娶个正经夫人,传宗接代。”
“孙儿此生只会娶宋晏一人。”宋成玉不为所动,即便是跪在那里依旧脊背挺直,身姿如竹。
若是晏晏没有再次来到他身边,他这一生大概会终身不娶,晚年独自在江南死去。
上天垂怜他,这一次无论如何他都会抓住牧晏,不再松手。
“既然这样,那你便不要怪祖母对你心狠了,吴妈去祠堂请家法来,让我替列祖列宗好好教训这个不肖子孙!”
宋老夫人已经完全放弃口头上说服他,只能寄希望于家法,妄想用身体的疼痛换来他头脑的一丝清明。
宋成玉神情依旧不改,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被祖母惩罚,可疼痛于他而言是最举足若轻的事情。
年少时他喜欢和村里几个伙伴划着小舟在荷花池里游荡,层层叠叠的荷叶挡住光线,小舟两侧是一望无尽的荷花莲蓬,清浅的水底时不时有鲤鱼游过。
在课业繁忙的日子里,这是他最好的消遣方式,祖母知道后却一言不发请来了家法,指骨粗的鞭子如刀一般落在身上,年幼的他几下没挨住就痛到昏迷了过去。
祖母满眼含泪地怒斥他没出息,怎么能与那些打渔郎和农夫的孩子在一起玩,他是宋府唯一的希望,跟那些穷人家的孩子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的呢,宋成玉想不明白。但他的确没有再去那处莲花荡。
他的年少随着院子里那棵合欢树花开花落,一日日流走消失殆尽。
从满眼望去的稻田到了繁华陌生的京城,最后终于踏入了金銮殿。
曾经他以为他的一生都该如此,寻声救苦,渡尽众生。
可如果他没有遇见她……
宋夫人在他身前跪了下来,泣不成声:“你这孩子犯什么倔,你对祖母认个错好不好,那鞭子哪里是人能遭得住了的。”
“母亲,这是我该承受的。”宋成玉坚定道。
第51章 嫉妒他
“玉奴, 若你现在认错,与那宋晏断个干净,祖母便当今日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宋老夫人没有立刻下令让吴妈动手,而是再一次询问跪在地上的宋成玉。
宋夫人几乎哀求地望着宋成玉:“宋晏有什么好的, 值得你这样气你祖母还有母亲, 你真的想要舍弃了家人前途去娶那样的女人回来吗?”
“母亲不必再劝, 孩儿心意已决。”宋成玉并不看她, 也不去回答宋夫人的种种质问,他对站在门外的伺候宋夫人的婆子们道:“还不快把夫人带走。”
宋夫人不愿意走,只能捏着帕子抽泣,悲戚戚地恳求宋老夫人:“母亲莫要动气,那鞭子真的使不得, 玉奴小时候挨的那次家法几乎要了他半条命。”
宋老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宋成玉一眼,拄在手里的拐杖在地面敲了几下,随后厉声对着吴妈道:“替我好好教训这个不肖子孙, 你们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把夫人带走。”
几个婆子连忙将宋夫人连哄带拽, 宋夫人实在害怕违逆宋老夫人, 只能哭啼啼地随几个婆子一同离开。
厢房彻底安静了下来,吴妈握着鞭子有些犹豫不决,鞭笞当朝宰相这种事给她十个脑袋她都不敢做的。
宋老夫人叹了一口气:“按理来说你已是朝廷命官,伤你是要被追责的,但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只要我一日未入土就由不得你胡来,自毁前途!吴妈, 你难道想让我亲自动手吗?”
吴妈深吸一口气,并不敢去看宋成玉, 慢慢扬起臂膀,她手中的鞭子又细又长,看起来很难挥起来,但人高马壮的吴妈挥起鞭子直直劈过来,划破空气,长鞭携带着尖锐的响声深深地陷入宋成玉的血肉之中。
宋成玉藏在袖子里的手瞬间攥紧,他咬着牙,将喉咙里不受控制溢出的声音全部咽了下去,脊背依旧挺直如初,如同傲然挺立的白鹤。
鞭子裹挟着沉重的疼痛,像是岩浆浇灌在脊梁上,又重又烈,但这些疼痛远不及那日听到皇宫里传来的声声丧钟……
又一鞭子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