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大小屋室内,数百名妇女正坐在书案前,紧锣密鼓地在麻布上打着样。
  她们只顾手上活计,完全没有注意到江玉珣和太守的到来。
  ……
  “剪刀呢,我的剪刀去哪里了?”身着褐衣的女人四处寻找着,“快快!我这一堆布的样都已经画好了,就差剪裁了,你们谁把我的剪刀拿走了?”
  话音落下,旁边的女人一边继续缝合面布和内布,一边顺手从布料下方抽出一把剪刀递给了她:“这里!你用完再借我使使!”
  “好,放心!”
  身着褐衣的女人刚把剪刀拿起,另一人就已经缝好了一个布胚,并将它整齐叠在了一旁。
  这件衣服大体上已经完工,充上棉花就可以穿了。
  学堂内满是寻针找线的嘈杂声响。
  童海霖则在江玉珣耳边大声道:
  “我们已经按照江大人在信中写的棉花数量仔细算过了,一岁以下的婴儿全部穿纯棉花的袄子!三岁以下一岁以上的小孩和孕妇、刚生完小孩的妇人,袄内一半充棉一半充乱麻……若再有剩者,按照年龄分给十岁以下的幼童。”
  身为郡守,他想尽力保住更多人的性命。
  童海霖的嗓门有些大,听到他的话后,旁边一个正在缝制棉衣的女人突然放下手中的针线,转过头朝二人看来。
  “……江大人?”她的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顿了几秒后突然问到,“是江玉珣江大人吗?”
  上回南巡时,她曾远远地见过江玉珣一面,如今一眼便认了出来。
  说着女人便放下手中的针线,准备起身向江玉珣行礼。
  眼眶竟也在同一瞬间变得通红通红。
  “不必多礼,您快忙手里的活吧!”江玉珣连忙上前压低了声音向她摆手,“我就不打扰大家了。”
  “是是!”意识到江玉珣想要低调后,她连忙用手背抹了抹眼泪重新拿起针线,同时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轻声说,“江大人您就放心吧,我定不会浪费了棉花这么贵重的东西。”
  今年秋,她家不但喜获丰收,且正好抱到第一个外孙。
  没承想还没开心几日,便迎来了如此的寒冬。
  襁褓中的孩子一点也冻不得。
  可是刚下了三天雪,她家里的半间房便被积冰压塌一半。
  寒风顺着屋顶上的大洞漏入了家中,火都难再生起来,别说是取暖了,热水都喝不上一口。
  ……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忽然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噼里啪啦直往下掉。
  正欲离开此处的江玉珣也被吓了一跳。
  他连忙俯下身轻声说:“您这是怎么了?若有什么难处的话尽管开口,朝廷定当替你解决。”
  “……让江大人见笑了,民妇…民妇家正好被大雪压垮,且又有一不到半岁的幼童。民妇本以为一大家子人都要断送在今年冬天了,没想到我们不但被叫到了城里居住,甚至我那外孙还有棉衣可穿,”她越说情绪越激动,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一想到这里民妇,就……就开心。”
  这几日发生的一切都在于无声告诉她,朝廷并没有将他们抛弃。
  不等江玉珣说点什么安慰她,想起手上还有活没有做完的她便重新打起精神:“朝廷出手如此阔绰,民妇自然要将每个孩子都当外孙般对待,好好做活。江大人、太守大人且放心!”
  说话间,她便穿针引线继续起了手下的工作。
  而童海霖则在此时笑道:“放心!自然放心!”
  江玉珣的心情也随她表情的变化一道稍稍放松了一点,他笑着朝女工点头:“您也千万别忘了休息。”
  “是,江大人——”
  桃延郡的情况比他想象中还要糟糕一些。
  然而百姓却并未被寒风击垮。
  -
  为了保证这群女工手指灵活,学堂的角角落落都放上了炭盆。
  身着厚重纩袍的江玉珣没走多久竟觉得有些热。
  他与童海霖看了一会,确定进度之后便打算离开此处。
  而童海霖则在这时被下属叫去核对棉花数量。
  此时夜色渐浓,江玉珣正欲走出学堂,抬眸竟在不远处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应长川不知道什么时候听完了军务,此时竟站在学堂的门口。
  身披墨色狐裘的天子背对着风雪半隐于夜色之中,并于江玉珣抬眸的瞬间,笑着朝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身边连一个玄印监都没有跟。
  看上去……竟像是在专程等候自己那般。
  “陛下?”江玉珣不由加快脚步走到了应长川的身旁。
  不等他问天子来这里做什么,便见应长川将搭在手臂上的狐裘递到了自己的面前:“先披上,外面冷。”
  这件狐裘同是墨色,十有八九是天子私物……
  这两日,江玉珣和应长川之前的气氛愈发古怪。
  ……他发现,应长川对自己的态度似乎有些过分的好了。
  甚至于两人之间的距离感,也随着那晚的“报团取暖”而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江玉珣原应该避避嫌,努力维持两人纯洁、无杂质的君臣关系。
  但是担心冻死在桃延郡,以及天子等不及后亲自将狐裘为自己披上肩的他,还是听话地将东西接了过来。
  毕竟什么都比不上命重要。
  然不等两人一道离开学堂回楼船上休息,江玉珣便在天子手中看到了一个恐怖的东西——应长川不知道从哪里拿了一把剪刀,正在随手把玩。
  女工用的青铜剪笨重而粗陋,甚至还生了些铜锈。
  然而这对常年练剑的天子而言不是问题。
  应长川的动作格外灵活,炭盆内的光映在青铜剪上,并随他的动作一道打在了江玉珣的眼中。
  ……刹那间便令江玉珣想起了不久前的那场梦。
  正在穿狐裘的他一个不留神,差一点狠狠地将自己勒死在应长川的面前。
  “咳咳咳……”江玉珣赶忙松开狐裘的系带,低头咳了两声。
  应长川垂眸疑惑道:“爱卿怎如此不小心?”
  说着,竟抬手替江玉珣绑好了系带。
  他的动作无比随意,好似天子给大臣穿衣是理所应当的事一般。
  然而江玉珣的心底却如住了一个烧水壶般,剧烈地尖鸣了起来。
  他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试图离应长川远一点。
  可还不等江玉珣退出学堂,他便已不由自主地开口说:“回陛下的话,臣不是不小心,只是突然想起了前阵子的一个梦罢了。”
  应长川跟着向前一步,末了眯了眯眼睛问:“什么梦?”
  江玉珣自己都觉得那场梦有些莫名诡异……
  就在他考虑要不要抢走铜剪自行了断时,应长川竟如意识到什么一般拿起了剪刀,将目光落在了刀身之上。
  月光穿过云层洒在了应长川的身上,竟与梦境中的无影灯重合在了一起。
  他的神情无比认真,看上去还真有几分医生的架势。
  江玉珣立刻移开目光:“臣,臣梦到陛下是一名大夫……正要拿剪刀帮臣做手术。”
  “手术……”从未听过这个词的应长川不由挑了挑眉,他放下剪刀与江玉珣并肩学堂向外而去。
  大雪从身旁飘过,耳边满是“呜呜”的风声。
  然而这一切皆被玄色的狐裘挡在了背后。
  然而还不等江玉珣松一口气,天子便照常发挥道:“哦?可否细说。”
  桃延郡寒风凛冽,每一道风都似那夜的手术刀,无情又冰冷地落在江玉珣的身上。
  无能狂怒的他狠狠地垂眸看向自己生出冻疮的右手——都怪你!
  第74章
  从学堂到楼船的路上又积了一层新雪。
  江玉珣不得不放缓脚步,努力控制音量,试图不让应长川听清自己在说什么:“……就是用刀、剪开开膛破腹。”
  他的用词极其古怪,语气也正经得不能再正经。
  再配上呼啸的寒风,听上去竟有几分诡异之感,硬是将其向噩梦的角度靠拢。
  说完,便忐忑地抬眸看向应长川。
  谁知天子竟然在这个时候停下了脚步。
  冷冷的月光穿透薄云,落在了那双烟灰色的眼瞳中。
  应长川忽然转身看向江玉珣,并一步步向他走来。
  天子微低着头,眼眸也与这一刻隐入了黑暗之中。
  “……陛下?”江玉珣默默地向后退了一步。
  他似乎又回到了梦中,成了砧板上的一条鱼。
  天子没有开口,而是在这一瞬抬起了手来。
  ……应长川又想吓唬我!
  明明知道应长川手里什么都没有拿。
  但是江玉珣的心脏还是随他的动作一道轻轻地颤了起来。
  忽有一朵雪花坠在了他的眼睫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