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顷,殿门打开:“六殿下请两位公主进去。”
  重新步入久违的温暖,李桐枝未感到舒适,却是胸口窒闷地咳嗽好几声。
  当下时节,受寒生病非同一般。
  即便李霜白通常不与兄弟姐妹亲近,看清她的状况也当即站起身,吩咐侍女取一套干净衣物,领她去沐热水,又叮嘱另一人请御医前来看诊。
  李桐枝因她的友善小声道谢,提起自己的侍女还被晾在寒冷的宫外。
  李霜白点头表示会管,她终于放松下来。
  跟在侍女身后行出一段,依然能听到八皇姐厉声骂六皇姐为自己这个异族杂种出头。
  她说就算自己病死,也无非再被皇后训一顿,反正她于父皇而言,是除大皇姐外最特别的,有恃无恐。
  特别吗?
  沐浴更衣后,李桐枝静卧在李霜白宫殿侧室的床上,受寒导致的症状到底还是一一出现,额头开始发热,呼吸不畅,身子愈觉沉重,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什么都辨不清的梦中,竟还是李玉蟾那几句话萦绕不去。
  李桐枝幼时常听她说类似的话。
  她说,以前皇嗣的母妃都是父皇为了安抚功臣权贵纳入后宫的,唯独她母妃是父皇微服私访、一见钟情的商户女。
  说因为有爱在,她是被期待出生的。
  能以“玉蟾”为名,就说明她在父皇心中,是独一无二的明月。
  而自己的出现,是附庸国的阴谋,是异族侍女不择手段勾引父皇宠幸一次的孽果,宛如落在月上的斑驳杂影,毁了明月皎然无暇。
  听得多了,即便李桐枝不信母妃心怀叵测,偶尔也会想,受欺负的原因是不是真出在自己身上。
  “殿下,药熬好了,醒一醒。”
  她于半梦半醒间听到枕琴的声音,迷迷糊糊睁开眼,入目果然是枕琴。
  旁边还有表情淡淡的六皇姐。
  李桐枝发现八皇姐不在,心弦松缓,坐起身,就着枕琴的手小口饮药。
  及她喝完药,精神恢复了些,李霜白平淡地同枕琴道:“你先离开吧,我有话要同九妹说。”
  枕琴犹豫地瞧向李桐枝,见她也点头,这才收拾药碗离开,给她们留下单独谈话的空间。
  “上午皇后唤我去,问起你们矛盾的因由,我说出见闻,没想到会害了你。”
  答话时实话实说并非要替李桐枝出头,可既然自己的回答殃及李桐枝,她就会为此负起责任。
  坐至李桐枝床边,她用食指并中指裹起御医给的药膏,动作轻柔地涂抹在小姑娘脸颊伤处,道:“你宫中的宫人护不住你,在病好之前,暂时安顿在我这儿吧。”
  李桐枝听到她的保护提议,颇为感动。
  可怕她为教训李玉蟾而惹父皇不满,引火烧身,李桐枝还是没有立刻应下,心中措辞思量着同她说算了。
  “不单是为你,她既然闯我的宫室冒犯我,我就需她记下教训,不敢再犯。”
  李霜白在她开口前,语气平静地说。
  念及方才她在梦中神志不清地轻声呓语,大约猜到她的担心,李霜白蹙眉问:“你不会相信了她那一套自命不凡的糊涂话吧?”
  李桐枝垂下睫羽,犹豫着开口提醒:“父皇待八皇姐的确是有不同的。”
  虽然父皇待八皇姐的态度肯定远远比不上对大皇姐,可若要在庶出子女中排出个先后顺序,李玉蟾必然名列在前。
  由于生病,她混有鼻音的声音颇为含糊,仿佛泫然若泣般藏有无尽心酸。
  李霜白扯扯唇角,问:“那你以为那丁点不同来自于什么?”
  贝齿在失去血色的唇瓣上咬出点点艳红,李桐枝迟钝的小脑袋想不明所以,只好磕绊地复述她幼时被李玉蟾灌输的话。
  这回李霜白终是忍不住嗤笑出声:“我竟不知她原来还为自己的名字做起注解,当作她有恃无恐的依凭。”
  她用绢帕擦净手指上的药膏,说:“父皇薄情,唯独为大皇姐取名时翻遍书册,得来昭华二字,旁的子嗣无论男女,从来都是看到什么给什么名。”
  霜白二字是见窗棂上浅浅一层白霜,桐枝二字是身旁恰好有棵梧桐树低枝入目。
  李霜白眼中嘲讽意浓:“八妹在名字上倒是有幸得到了一点不同——父皇瞧见月亮,本要给她潦草取名李月亮,是皇后娘娘嫌直白俗气,取典玉蟾代替月亮二字。父皇肯多念她名,也是喜爱这名字是皇后改的,爱屋及乌。”
  话说到这里停住。
  李霜白注意到李桐枝的倦意,没再继续。
  她以总结的口吻道:“我会向大皇姐送信告知来龙去脉,要求禁足八妹直到她学好。你安心在我这儿养病,等病愈可以回宫时,八妹应也禁足不能再骚扰你了。”
  单是说这一会儿话,李桐枝就又开始发烧了。
  小姑娘眼圈发红,难受得厉害却仍是乖乖的模样,轻轻“嗯”了一声,同李霜白又道了谢,才放任自己再度沉入昏沉的梦中。
  李霜白唤了枕琴回来照顾,便离开前去书房,取笔墨写道:“皇姐敬启……”
  *
  李昭华展信读完,已是华灯初上时分。
  她屈指敲击在桌面,目光扫过其中几句偏向客观的描述。
  “冬日拉拽九妹单衣出行,致使她受寒发热……”
  “面上掌掴痕迹明显,小腹处亦有青紫碰撞伤……”
  李昭华嫌厌李玉蟾欺凌幼妹的行径,虚眯起眼,对李霜白禁足她的要求没有意见。
  甚至觉得时限是李玉蟾学好不足够。
  谁知这学好是不是装出来的,又会不会故态复萌。
  想了片刻,她另取信纸,书写下“九妹病”三个字,招人送去枭羽司,递他们指挥使。
  约莫一刻钟后,贺凤影匆匆骑马赶来,连在刑房讯问刺客的鞭子都未放下,面具上也尤有血污。
  他大步迈入厅中,向李昭华问道:“怎么回事,我上午见她时还好好的。”
  李昭华示意侍奉的人皆退下,递了李霜白的信给他,好声好气道:“这事有我昨日处置她们关系不当的原因,该我做弥补,你同我说说你希望如何罚八妹吧。”
  “问我如何罚?”贺凤影卸去面具,攥握在手中的鞭子嘎嘎作响:“我欲提她入刑房,殿下也能允吗?”
  他眼底幽幽像是焚着一把火,话说得不似玩笑。
  仿佛得到李昭华首肯,立刻就能领旨捉李玉蟾进诏狱,不管她宫中的身份动重刑。
  李昭华眉心直跳,食指指节顶在太阳穴,无奈道:“贺凤影,你不是小孩子,都成为枭羽卫指挥使了,不能像从前那样发疯。”
  当年贺凤影借着皇上的旨意,陪伴五皇子和七皇子骑马射箭,多次在赛马追逐上两位皇子时,给他们骑的马狠狠加一鞭子。
  马受惊狂奔,两位皇子抱着马脖子哭天喊地。
  有一回七皇子倒霉,真摔下马折了一条腿,伙同五皇子告到皇上面前,言贺凤影的放肆。
  偏皇上心有偏袒,听贺凤影说他们是商量好的玩闹,就拍着七皇子的肩笑说马技不如人,摔伤了不能责怪臣属。
  有他的放纵,贺凤影在练习射箭时,干脆逼五皇子顶着个番茄去当人靶,当作回报他们告状。
  毕竟他们同样是变本加厉欺负李桐枝的。
  五皇子人都被吓傻了,哆嗦着质问他知不知道如果射歪,杀害了自己,他会是什么下场。
  面上犹存稚色的少年郎不为所动地引弓搭箭,扬声道:“我问过陛下了,陛下说若射杀了你,无非以我命赔你一条命,不会祸及我的家人——五皇子,我箭术佳,你站定不动,你我都能活。”
  箭矢破风声过,被射烂的番茄汁液浇了五皇子一头。
  贺凤影走到面如死灰、瘫坐在地的五皇子身边,以陈述口吻说:“记着现在的心情,再让我知你们以玩闹借口欺负桐枝,我还有许多可奉陪你们的花样。”
  掀开伪装在李桐枝面前的温柔假面,他真实的性情睚眦必报,兼有漠视身份甚至生命的隐隐疯狂,叫窥破内情的两位皇子不敢招惹他,纷纷应承。
  可惜在他寻机会教训八公主前,报复被皇上叫停。
  说他闹得有点过,五皇子和七皇子的母妃每日都去烦皇后,他们母家的折子也一封封递上来,还是偃旗息鼓、不要再生是非了。
  李昭华清楚自己父皇纵容他,是觉得连皇子都不畏动手的贺凤影日后能继任枭羽卫指挥使,更不会忌惮向反对自己母女的皇亲国戚动手。
  贺凤影的确不辜负皇上的希望,成为最好的刀,性情也同从前一样,说要对公主动刑都不稍作犹豫。
  被李昭华劝稍顾及身份,他反问道:“殿下久掌权力,难道不知我不懈努力,提前继任指挥使,为的是什么?”
  第8章
  登临更高的位置,拥有更大的权力,意味着可以得到资格去完成想做的事。
  比如之前同李昭华交易她对李桐枝的庇护,又比如现在要求对李玉蟾进行超出规矩的惩治。
  李昭华垂眸斟酌利弊。
  稍顷,道:“好吧,算奖你除夕宴前拿下刺客的功劳,我可以让步。不过我不能许你抓公主入诏狱,这样吧,你脱去枭羽卫服饰,蒙上面,今夜拿我的腰牌和手令进宫,对她略作惩处。
  顿了顿,又开口确认:“父皇母后那边我会给交代,但她宫室中的人若发现你的行踪,还是会麻烦——我很忙,不想多在这种事上费心,你应能收拾干净头尾吧?”
  贺凤影眸色深沉,以他如今的身份,的确不独亲自动手这一个办法报复,没必要试探李昭华容忍的底线。
  因此冷淡道:“得到殿下准许就足够了。”
  至今为止,他成功抓捕各方遣派来的刺客不计其数,要说有谁能做到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自由来去皇宫的,除他之外不会有旁人。
  毕竟连宫中各处的警戒部署,都是他以枭羽卫指挥使的身份安排的。
  李昭华见他识趣应承,欣然许诺道:“惩治八妹是一方面,九妹那边,我会另外补偿她。”
  为减少贺凤影入宫的风险,她还是书写了通行手令,加盖上自己的公主金印。
  交付给他时,叮嘱说:“你好歹顾虑些她是公主,别给她留下无法治愈的伤痕或残疾,否则消息传出去,徒增笑话。”
  *
  睡至深夜时,李桐枝循着直觉,迷糊地睁开眼,似是看到床边立着一个人。
  身形高大,不像是枕琴,却没让她感觉到危险。
  她的额头还烫得厉害,辨不清梦境与现实,剧烈咳嗽了好几声,嗓音喑哑地唤道:“凤影,是你来了吗?”
  他仿佛只是梦中幻影般,没回答她,转身离开。
  她心中泛起酸涩的失望,委屈地闭上眼,要重新沉入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