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午后他去给栾祺送点水和食物去了。原本他打算一会儿就回帐,可没想到,这一聊,就聊上了。
  这也难怪,毕竟北狄大营里能流利地讲中原话语的也就栾祺了。虽然说阿迦罗的中原话比以前好多了,基本交流无碍,但问题是,他们两人根本就没法平心静气说话。没说几句话,就能撕扯起来,最后免不了打一架收场。
  相比之下,栾祺比魏瑄大不了几岁,容易忽悠。和栾祺聊了一个时辰,基本上把王庭里的格局,穆硕、维丹、阿迦罗、各大部落等势力,三下两下全部套了出来。
  也就在萧暥跟栾祺聊得飞起的时候,阿迦罗正从单于王帐出来。
  他当时心头阴霾重重,栾祺的失踪使得洛兰部处于严密的监视之中,穆硕利用骁狼卫被渗透之事,趁机让奔狼卫攫取了王庭卫署之权,局势已经对他非常不妙。
  维丹加封少狼主在即,意味着他不出意外将来就要继承单于之位。
  而此时的阿迦罗,亲信被调离,兄弟不知所踪,如同一头孤狼踽踽独行。但至少回到帐中,还有那一个人。
  有他在,就足够了……
  虽然那人给他惹的麻烦也不比穆硕他们少。
  可是当阿迦罗掀起帐帘,就发现萧暥不见了!
  跑了?!
  阿迦罗当时浑身的血液都被冻结住了,他跑哪里去了?那么多护卫都看不住他吗?
  他几乎发疯了般红着眼睛找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在傍晚的夕光中,在一片偏僻的小树林里,发现了这只被三头草原狼围住的狐狸。
  “你午后去哪里了?”阿迦罗瞳孔竖起,追问道。
  萧暥道:“当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还用问我。”
  言外之意,他是被那几个人劫持带到那片偏僻的小树林去的。他这算受害者!
  阿迦罗就知道他不会老实交代,他太清楚此人的脾气了,他不愿意去,就凭那几个奔狼卫,能劫持得了他?到底是谁劫了谁还不好说。
  但饶是如此,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阿迦罗赶到的时候就见那狐狸完完整整的,手心里还藏着利器没来得及用,应该是没事,不然他也不会放那几个奔狼卫走。
  萧暥立即趁机就道:“你把短刃还我,我好当个防身的。”
  阿迦罗断然道:“别想。”
  说罢,他的目光落到了萧暥左手的鸽子蛋上,“你还戴着?”
  萧暥心道,当然了,这么值钱总不能扔了罢?
  阿迦罗琥珀色的眸子里似乎流光一闪,他继续牵着马往前走,闷闷说了声:“很好。”
  就在萧暥琢磨着他这句很好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忽然就发现有点不对劲啊?
  这路线不对。
  他们怎么好像越走离王庭大营越远了?
  “世子,这不是回大帐的路吧?”他道。
  此时他们已经出了单于王庭,营地的篝火望也渺远不定,放眼望去,只余月光下如海浪般起伏的草坡。
  他顿时警觉起来,这是荒郊野外,他身上连个防身的物什都没有。
  阿迦罗的身手不是那几个奔狼卫能比,而且若论单挑,阿迦罗魁梧高大的身形和异常强壮的体格,几乎能碾压他,若是没有武器的肉搏,他这娇病的身躯毫无胜算。
  “我们是去哪里?”他暗暗压抑着紧张道。
  阿迦罗静静道:“月神庙。”
  萧暥一诧,月神庙?这不是三天后狼火节祭祀,维丹加封少狼主的地方吗?
  阿迦罗这会儿去做什么,彩排啊?这彩排也该是维丹罢?
  还是阿迦罗想要去自己酸自己一把?他还有这爱好?
  就在萧暥脑子里不着调地想着的时候,他看到了旷野上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火光映出着一片石头庙宇,古拙的石壁斑驳粗粝,仿佛沉睡在亘古的荒寂中。
  身着法袍的大祭司翁肴和突利曼站在一起,突利曼穿着华丽的衣袍,更像一个大腹便便的富商了,两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看着倒有点喜感。突利曼身边是他盛装的女儿阿碧达。
  萧暥不知道多久没见过姑娘了,目光在阿碧达身上停留了片刻,心想:北狄也有这么漂亮的姑娘啊,难怪阿迦罗想通了?
  所以阿迦罗带他来做什么?当伴郎吗?
  他这一念还没转过,一只炽热粗糙的大手已握紧了他的手。
  萧暥用力抽了抽纹丝不动。他抬起头看向阿迦罗,眼梢挑起敌意顿生,做什么?!
  阿迦罗沉声道:“跟我进去。”
  ***
  穆硕大帐
  穆硕厌烦地挥挥手,让那三名狼狈不堪的奔狼卫退下,去巫医那里处理着伤口。
  帐门掀起时,一个四十多岁没有眉毛和胡子的男人瞥了他们一眼,一猫腰走进帐中。
  维丹见到那男子立即站了起来,恭敬道:“余先生来了。”
  余先生本是中原的宫人,兰台之变后去了北狄,后来大单于将他派给维丹,教他一些中原人的文字和风俗,余先生于是也经常出入穆硕的大帐,顺理成章成了穆硕的军师。
  余先生上前躬身道:“拜见王子,拜见首领。”
  穆硕爽朗道:“先生请坐,快,温一壶马奶酒来!”
  余先生也不推让,慢条斯理地在胡桌前坐下,问道:“我听说阿迦罗世子伤了首领的奔狼卫?所以过来看看情况。”
  穆硕闻言颇为得意,笑道:“这多亏先生之计,使得大单于对骁狼卫产生怀疑,让我顺利地将奔狼卫安插进了王庭卫署,之后,阿迦罗不知道是太狂妄还是昏了头,大单于的命令才刚下来,他就砍去我一名奔狼卫的手,两人被射中膝盖,他这哪里是对我有怨愤,明摆着,就是对大单于的命令心怀不满!”
  余先生听完后默默啜了一口马奶酒,凝眉想了想道:“首领,阿迦罗世子不是鲁莽的人,他如何不知道利害关系,此事是否有隐情?”
  穆硕浑然不在意:“先生太高看他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那几头蠢猪看上了阿迦罗喜欢的美人,想趁着阿迦罗不在偷吃一口香,结果被阿迦罗发现,才一怒之下断了手脚。”
  “美人?”余先生一诧,
  穆硕嘴角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那美人我见过,比我所有的姬妾都漂亮,不过是个男子。”
  “男子?”余先生耷拉的眼皮微微一抬,“什么样的男子?”
  穆硕有点为难了,他一个草原蛮人,又没有读过中原的诗书,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他转向维丹,大咧咧道:“那天维丹也在,是不是?你说说。”
  维丹被突然点名,惊地愣了下,猛然想起那天夜里所见的场景,那人微微仰起的下颌,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和清致的锁骨,阿迦罗像一头猛兽埋首在他胸前贪婪地啃吮着,起伏的兽皮毯下,健硕的古铜色和莹白修长的雪藕叠合在一起。
  维丹一时间脸红心跳起来。
  “怎么了?”穆硕道。
  维丹顿时红得熟透了,赶紧道:“是个姿容绝世的美人。”
  穆硕哈哈大笑,“你小子这点胆色,以后怎么当大单于?”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吵什么?”穆硕不满道。
  一名奔狼卫匆忙进帐,报道:“首领,阿迦罗世子去了月神庙。”
  “什么!”穆硕顿时霍然站起。
  月神庙是三天后维丹册封的地方,阿迦罗去那里做什么!
  “点一百名奔狼卫,随我立即去月神庙!”
  ***
  在萧暥看来,这北狄人的月神庙有点像暹粒的小吴哥寺。
  那是一片宗教建筑群。四方的庭院,东南西北都有角门和偏殿。四周围绕着石制的长廊。
  北狄人是游牧民族,不善于营造建筑,所以这月神庙出自西域车弥人的手笔。
  车弥人个头矮小善于匠作,这神庙并不巍峨,但是廊道迂回错综,楼台庙宇层层堆叠,让人眼花缭乱。以阿迦罗在魁梧的北狄人中也是拔尖的身高,走在石廊间更像一个巨人,过门洞还需要压低些头,以免撞上。
  此时,月光洒落庭院一片清辉,神道上两边卧着石雕的牛羊,北狄人的雕刻雄浑粗犷,实在没有丝毫美感可言。
  阿迦罗牵着萧暥的手,大步穿过石廊,朝正中的神殿走去。
  这神殿造得颇为宽敞,可容纳上百人聚会,当中是一个下沉式的石池,顶上有一道圆形的天窗,一束月光正透过天窗照进来,正好投射在石池中央。
  几天后维丹就要在此处加封少狼主,所以神殿里的装饰颇为奢华。
  阿迦罗牵着他的手,沿着绚丽的西域百鸟团花地毯,带他走到石池中央。
  正中的桌上摆放着祭祀的兽首、美酒和各种精美的金银器。银盘里还放着一件如云似锦的胡服。
  萧暥刚坐下,大祭司就带着几名执事走过来,他们七手八脚地解去他的外袍,给他换上锦袍。
  萧暥对胡人的衣袍式样还不大懂,直到穿上了身才察觉哪里不对劲?
  这样式不对!
  这衣袍裁剪极为合身,显得他纤腰窄背,修长俊逸。绣金软烟罗束带更是将他的腰身收缚到极致,可偏偏那袍服的下摆如繁花云锦般层层绽开。
  再一看,蜜合色的衣袍上,领缘袖口绣着繁复的银霓宝莲,衬得他的容色如兰芝美玉,眼波宛转间,烟光水色风流绰态,看得一旁的阿迦罗原本沉郁的眼眸里闪烁着久违的光彩,笑道:“你应该多穿我们北狄的衣裳,真是好看。”
  萧暥太阳穴发跳,北狄的男人都穿得那么花里胡哨的?他怎么从来没见过?
  他刚想质疑,阿碧达笑盈盈地上前,给他戴上多宝鎏金珠链,额间一点落玉挑心,搞得他稍微一动,身上就玎玲作响。
  阿迦罗道:“这些东西都是来自中原,早就给你置备的。”
  萧暥心道,怕不是你抢的罢。
  此刻他长发像北狄人那样编成一摞摞细小的发辫,身上穿戴着珠玉首饰,等等……他一个糙汉子带这么多首饰做什么?证明一个个都那么热衷于打扮他?
  随即他就觉得耳垂上一沉,卧槽!还有耳坠!
  不对,这画风有古怪!
  他刚想站起身就被阿迦罗坚决地按住了,头顶上大祭司用红柳条洒下赐福的神水。
  祭祀口中念念有词,四周分列站着其他的执事,好像是一场隆重庄严的仪式。
  突利曼和阿碧达站在石池上方,那姑娘热情奔放的目光射来,手中似乎还拿着……花篮?
  萧暥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了,但是他又听不懂多少北狄语。
  山罭~息~督~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