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次,这不祥的红光让萧暥暗暗心惊。
  紧接着他看到廊道尽头的石门下,黑雾涌出。
  萧暥眉头一蹙,“你们原地待命。”
  这些士兵体力已到极限,又没有玄门指环保护,前路凶险,他们不能再往前走了。
  他一个人去闯。
  *** *** ***
  黑雾弥漫的大殿里,车犁尖利地失声叫道,
  “你要做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魏瑄走下了祭坛,站在了祭坛的中央,祭坛里鲜血浸透了他袍服的下摆。
  刚才冲霄而起的黑雾,此刻竟像瀑布一样飞流直下,回落到池中,并翻涌着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漩涡。
  庭院中,黑雾倏然散去,月光再次照向大地。
  躁动的尸群安静下来。
  狍子一刀劈开一头尸胎,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了看自己的刀,“怎么回事儿,这些东西突然蔫了?”
  神殿里,苍青急道,“魏瑄,你没有谢先生那么深厚的修为,你把这些怨恨煞气都吸引到自己身上,你没有能力化解的,你会被吞噬的!”
  魏瑄没有工夫理会他,他正全神贯注地将所有的暴戾和煞气都引导到自己身上。就像当年蚀火撷芳阁那晚,谢映之所做的那样,将所有的黑雾吸引到自己身上。
  苍青的声音都要急哭出来了,“魏瑄,这些人都是战场上的亡魂,戾气深重。你不是谢先生,没法安抚它们,也无法化解它们心中的仇怨。你承受不住那么多亡灵的攻击,你会被它们的怨愤和暴戾反噬,它们会撕裂你的心魄,蚕食你的神智和身体。你会万劫不复!”
  魏瑄已经感觉到了,那股暴戾、憎恶、怨毒、悲伤形成冲天的怨气正透骨而来,就像无数支剧毒的箭射中了他的心脏,像无数根锋利的透骨钉穿透了他的骨骼关节。
  到目前为止所有人生中所经历的悲惨忽然一股脑涌了上来,和那些亡灵们痛苦的秘密交织在一起,相互撕扯,分不清彼此。
  离乱,战火,杀戮,死亡,阴谋,野心,血腥的征服,残酷的掠夺,以及那寒狱里一盏枯灯下,血迹斑驳的囚衣。
  他微弓起身,清寒料峭的身形似乎承受着难以想象的重压。修长的手指痛苦地掐进发丝中,将发根扯地生疼,维持那一线神智的清明。
  车犁阴森森地笑了,“小子,尝到苦头了吧?你当你是谁?今天就算是谢玄首亲自来,都未必能化解这些战魂的怨愤,你会被万鬼分食而死。”
  魏瑄垂着头,长发流墨般遮住了俊秀的脸容,只露出苍白的下颌,月光下,显得清寒尖削。
  车犁不无惋惜劝道,“你还年轻,死在这里面不值当。现在放弃还来得及,我可以让人拉你一把。”
  风吹起他的发丝拂过嘴角,抿成水色一线的唇忽然动了下,挽起一道刺目的冷笑。
  “你觉得我会在意这些?”他清澈的声音仿佛幽暗的冰湖泛起的涟漪。
  “你不怕死吗?”车犁逼近一步,手按在刀柄上。
  魏瑄浑不在意地在右肩轻轻一扯,衣衫倏然偏落,露出被石斑侵蚀的灰白肌肤。
  车犁见状猛然后退,惊恐道,“石人斑!”
  染上石人斑,生不如死,无论是玄法还是秘术都无从医治。这小子本来就已无所谓生死了。
  魏瑄抬起头,凌乱的发丝间,漆黑眼睛如沉香幽檀,深不见底,仿佛将此间所有的黑雾都吸入了眼底,正酝酿着一场风暴。
  车犁见状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神色骤变,转头大喝道,“杀了他!还愣着做什么!”
  “把他也变成祭品扔到祭坛里去!”
  乌戈和其他几个首领锵然拔出了刀,相互对了一眼,却没有人敢走近那黑雾喷涌的血池。
  车犁厉声道:“弓箭!快放箭!”
  顿时数十名卫兵涌入神殿,弓弦震响,无数支箭如骤雨般向魏瑄飞去。
  魏瑄一动不动,周身的黑雾忽然腾起,密集的羽箭顿时被黑雾席卷而入。
  接着他似乎随手轻轻一挥,那黑雾竟然像一条鳞甲森森的黑色巨龙腾空而起,在大殿内呼啸而过,卷起一阵狂澜般的箭雨。
  那些刚才被黑雾吸纳的羽箭全都反弹疾射出去,一时间大殿里箭如雨下,惊叫惨嚎连绵不断。
  车犁一个闪身仓皇避在了王座后面。
  他惊魂未定地大口地喘着气,紧跟着一股彻骨的阴寒牢牢笼罩了他。
  他想逃跑,可全身就像被巨蟒缠绕住般丝毫动弹不得。
  魏瑄缓步从祭坛里走出来,周身黑雾袅绕,凌乱的发丝间若隐若现眉心一点暗红的焰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此刻衣衫斜落,半掩着清透的锁骨,乌黑的发丝荡在肩头,光润的肩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上了两点殷红的血迹,显得诡艳又阴森。
  他也不去管那滑落的衣衫,浑然不羁似古老的神祗。凶险的黑雾竟然如同奴仆般顺服地匍匐在他脚下。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车犁咬着牙问道。
  苍青心中骇然,这不是魏瑄。
  以往魏瑄给他的感觉,矜持典雅,就像是寒夜里轻暖无痕的一缕孤香。
  但眼前这个人,强大、无情、冷酷,即使不修边幅也威仪天成,他站在弥漫的黑雾之中,显得既阴森又圣洁。
  魏瑄唇边含着一抹似笑非笑的迷雾。
  他手指动了动,车犁惊恐地看着双手竟失控卡住自己的脖颈,他痛苦地挣扎起来,指甲在脖颈上抠出道道血痕。
  他微微偏头,颇有意味道:“原来是个人傀?”
  “无趣。”
  他忽然手一收,车犁颓然无力地摔倒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不杀女人。”他轻轻叹了声。
  随即手指一弹,车犁整个身子腾空而起,被一股无形强悍的力道甩了出去。摔到了庭院里,顿时筋断骨折。
  黑雾笼罩着的大殿似乎在微微颤动。
  院中的群尸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口中都发出恐惧的悲鸣,一个个抱住了头伏倒在了地上。
  “将军,出了什么事?”狍子骇然道,
  魏西陵凝目看向神殿的方向,月色朦胧,空黑雾笼罩。
  *** *** ***
  神殿里,苍青颤抖的声音道,“殿下,你……你快停下来!”
  苍青从来都没有看到过魏瑄这幅样子。
  他一双墨澈的眼眸,邪厉飞扬,黑雾中电光火烁,他驱使着那黑雾如同使唤他的剑。
  黑雾在空中凝成一头狰狞的巨兽,一口咬住几名士兵的双腿,从高空狠狠甩落。顿时血雾蓬起。
  余下的士兵吓得扔下弓箭转身就跑,魏瑄手指一弹,犹如嬉戏一般,那黑雾呼啸而去,撞向神殿粗壮的镂花梁柱。
  石栏轰然倒塌的片刻,萧暥身形轻捷,倏地一晃而过,几名逃到门口的北狄士兵躲闪不及,被石梁压在下面,血肉横飞,哀嚎不断。
  萧暥越过横卧的石梁轻轻落地,再一看,这大殿竟然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他本来想捣毁阵眼,看来已经有人替他干了。
  石梁塌陷,墙壁徐徐倾斜,推向旁边一根立柱,紧跟着倾覆下来。
  “殿下,小心!”萧暥急道。
  魏瑄蓦然回首,衣袖轻轻一拂,石柱倏地调转了方向,兀自以一个倾斜的角度悬停住了。
  他看向萧暥,目光竟恍如隔世。
  接着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抬手一拂,右肩偏落的衣衫又覆了回去。
  殿中狂暴的黑雾也随之像退潮般被他倏然收入袖中,眉心的焰芒也渐渐熄褪了。
  萧暥察觉到他眼神不对,但是这会儿没工夫细究,抓住他的手,“殿下,快跟我走,这里要塌了!”
  萧暥的手温暖有力,魏瑄被激得心颠微微一荡。眼中那浓郁的阴寒也终于渐渐褪去了。
  但魏瑄知道他走不了。他已经被这黑雾渗透了,被这冲天的怨恨和戾气所同化了。所以他能随意使唤这黑雾,就像使唤自己的手足。
  当然,他绝对不能让萧暥知道这些。知道他已经变成这黑暗的一部分。
  “我不会跟你走。”他道。
  说着他拂起了衣袖,露出整条石化成僵冷的右臂。
  萧暥骇然,石人斑!
  他思绪飞转,难道说千家坊的地穴那次魏瑄竟然染上了石人斑?
  染上石人斑,全身皮肤硬化变成灰白色,肌肉萎缩,骨骼佝偻,头发脱落。连谢映之都无计可施。
  他随即想到最近魏瑄经常掉头发。
  这孩子居然瞒了他那么久!
  “我即使回去,也会渐渐变成那种怪物。将军还不了解我皇兄么。”魏瑄淡淡道。
  萧暥凝眉。以魏瑄那个刻薄寡恩的哥哥的脾性,确实他一回去,凶多吉少。
  “如果我变成了那个样子,必会被圈禁起来。”魏瑄轻描淡写道,仿佛闲闲说着与己无关的事,“且不说皇宫容不下我,大梁也容不下我,难道我要像那些石人那般终生呆在千家坊阴暗的地窖里?”
  萧暥眉心紧蹙。
  他说的是事实,如果魏瑄真的变成石人,皇帝必然会把他圈禁起来,在掖庭狱关一辈子。这种不见天日,看不到尽头的日子,凄惨地苟活于世,如果让他萧暥来选,倒不如死了痛快。
  魏瑄这个倔强的脾气,怎么能受得了。
  见他沉默不语,魏瑄故作轻松地一笑,“其实我这次跟将军来塞外,有自己的打算。”
  他边说边像赶恼人的蚊虫一样挥挥手把那又悄然弥漫上来的黑雾驱散,随遇而安地道,“塞外海阔天空,我留在这里,就算变成了石人,也没人会来打扰我,更不会被人当做怪物,将军不如成全我。”
  他语气淡若无物,“我已经给皇兄留下书信,禀明缘由。书信我出发前留在了野芒城……”
  他漫不经心的口吻,好像在说着一次轻装远行。
  每一个字说出来,都是诀别,都是剜在心头的刀。
  他神色淡然,安之若素,“战乱的中原已经没有什么能让我留恋的了。”
  除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