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没有烟火,没有喧声,街上万籁俱寂。这回不但是将军府,整个大梁城都冷得像个冰窟。
  皇帝似乎在隐约告诉他,既然你不喜欢热闹,那就让你冷静一下。
  大年初一,武帝下令将西京改为盛京。成为西都,大梁为东都,两都并存。
  皇帝仿佛是暗示,当年你说大梁城上元夜三天三夜的灯火,车如流水马如龙,骗一个孩子来大梁。如今你食言了。那么这大梁城,你自个儿呆着去!
  大年初二,紧接着几道调令。大梁城的军营炸了锅。
  陈英道,“主公,皇上下令,调我为盛京府的京兆府,即日赴任!”
  程牧道:“主公,陛下调我去安阳任司马!”
  武帝在西京建大司马府,统辖天下兵马,他手下的将领纷纷接到调令。
  到此时,萧暥已经很清楚了。
  这两年间,为防御北狄,加强西京的军备,萧暥手中的锐士营已经大半都调拨到外地驻防。
  皇帝又借着训练新军,不动声色地一步步将他手中的兵权削去。
  “主公,他们想分割锐士营,我们不走!”陈英抖着嗓子道。
  “现在我们手中还有八万军队,就算是起兵,谁怕他!”
  萧暥知道,他手下这些人,都是跟着他沙场百战归来的,只要他一道军令,刀山火海都不带眨眼,反了也就反了。
  但他是反了,魏西陵怎么办?是北上平叛还是按兵不动?
  他几乎可以想象到,魏西陵闻讯后,那眉间的冰霜。
  若北上平叛,他们就要刀兵相见,若按兵不动,轻则包庇,重则同谋,公侯府的声誉从此尽毁。
  而且,他若抗旨不遵,起兵造反,必酿成两京之间的一场大战。
  倘若这时北狄入侵,后果不堪设想。说不定又是一场兰台之变战火滔天。那么多年来他们四处征战换来的清平世道,将毁于一旦。
  他半生戎马,为了家国永安。这是义父的愿望,也是西陵的愿望。
  永安城,他回不去了,但愿这一身铁血,能换来海内平靖。
  他想起少年时穿过的每一条街巷,江南的细雨里有栀子花的清香。
  初夏,柳荫下系舟,河里抓鱼摸虾。大街小巷的卖的酸梅糕,一入口是整个夏天甜蜜的味道。
  他一生最快乐恣意的那几年,值得他后半生的南征北战,血染沙场,再次换来天下清平。
  他断然道,“执行君令,后天我亲自送你们出城。”
  两天后,萧暥峭立城楼,望着大军远去,留给他的,是一片孤城。
  ***
  盛京,景阳宫。又是一年春早。
  弥漫的香雾中,燃烛照影,梦中缱绻达旦,纸上笔走丹青。
  但是梦中与他缱绻的终究是幻影,武帝不禁停笔,又开始想,萧暥这会儿在做什么?
  此人被晾在大梁半年,居然连服个软都没有。还和以前一样我行我素。
  果真是死硬啊。
  “陛下,车驾准备好了。”曾贤低声道。
  盛京往西北去,有一处横云岭,和蜀中一样莽莽苍苍的十万大山,横云岭为界,以北就是若羌、北卢人的地盘。
  武帝此番北上就是要亲自查看横云岭的地形,在此处建一个军镇,天下战事平定后,他想要开疆扩土。
  一旦得到横云岭以北的沃土,不仅可以消灭若羌、北卢等北狄人的同盟,还可以彻底切断北狄对盛京的威胁,甚至对北狄形成包围之势。战略意义非常重大。
  虽然赫连因还没有壮大起来,但武帝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了来自同类的威胁,一样的野心勃勃的气息。
  但是兴建横云岭军镇为大后方,还只是武帝的一个设想,所以他此番北上,借口要在横云岭冬狩游猎,以避人耳目。
  既然是狩猎,就要像狩猎的样子,除了朝中大臣外,他所带的军队也不多。以免引起北狄怀疑。
  ***
  这几日大梁下着雨,连日淅淅沥沥的细雨也摧折人的心思,消磨英雄意气。
  细雨梦回,关塞重重,梦里不见江南的杏花烟雨,只有铁马冰河,刀光剑影,烽火连天,尽是恶战的梦。
  他乍然惊醒,汗湿薄衫,俯榻低咳。
  云越听到动静,轻步进屋,坐在塌边给他抚背顺气,见他气色舒缓些了,才将刚收到的军报交给他。
  “主公,西北的消息。”
  萧暥立即接过来,展开一看,脸色骤变。
  他强压住胸口剧烈涌动的血腥气,吃力问道,“谁让陛下去横云岭的?该杀!”
  “是陛下自己的主意。”
  萧暥脸色清惨,要糟了。
  横云岭沟壑纵横,四通八达,难以据守,如果若羌等蛮族和北狄勾结,只要出一支几千人的骑兵,急行一昼夜,就能一举拿下天子行辕!
  云越见他容色苍白如霜,赶紧宽声道,“但是北狄人也未必会想到取道横云岭袭击天子行辕。”
  他话音未落,窗外又传来一声翅膀的扑棱声。
  是玄门的鹞鹰。
  鹞鹰送信,必然是十万火急。
  萧暥一看之下,断然道,“备甲!”
  玄门信中道:横云岭西边的离石谷出现了北狄骑兵,形迹可疑。
  果然赫连因这人不简单,战机捕捉敏锐,反应比他想象的还要迅捷!
  云越简直要急疯了,萧暥还在病中,骑马都困难,怎么带甲出征?
  更要命的是。萧暥的锐士营被分割瓦解了,他手中还有多少兵可调?
  萧暥决然道:“云越,挑五名精锐,即刻随我出发!”
  云越愕然,只带五个人去横云岭?疯了吗?
  ***
  离开横云岭最近的是宣武大营,这里有数千名虎贲锐士驻守。
  入夜,萧暥风尘仆仆,直入大营。将士们一见到他,满身的热血顿时都燃烧起来。
  “丙南,你手下有多少可用之兵?”
  丙南眼中热意灼灼:“三千精锐。”
  “够用了。”萧暥道。
  旁边的监军费锺阴恻恻道,“萧将军,可有调兵的虎符或陛下的君令?”
  萧暥快速道,“赫连因带兵欲袭击横云岭,来不及请虎符了。”
  “将军该不会再来一次撷芳阁之……”他话没说完,后勃颈狠狠挨了一下,眼白一翻颓然倒地。
  丙南收刀,“主公,精锐三千,听候主公调遣!”
  这一次,他没有军令,没有调兵的虎符,什么都没有。
  完全是多年的信任,这些人跟着他赴汤蹈火。
  跟着他,打这最后一战!
  ***
  月光照在山谷间,一队鬼魅般的骑兵沿着峡谷悄悄潜行,为首的是一个年轻的北狄首领,精干清瘦,有着一双鹰隼般犀利的眼睛。
  “首领,我们在这峡谷里都走了那么久,这消息可靠吗?”
  一阵山风吹过,赫连因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野兽的本能让他似乎从风中嗅到了血腥味。
  他噌得拔出弯刀,还来不及反应,只觉得一阵锐利的疾风迎面刺来,寒光一闪,只听当的一声,赫连因只觉左眼角一阵灼热的痛,紧跟着眼前一片血红。
  他心胆俱裂。如果不是用刀背一挡,那一箭就穿透了他的头颅!
  紧跟着,林间火光亮起,杀声震天,空中箭雨如蝗。
  “上当了!撤!”赫连因大叫。
  他一边疯狂地挥舞着弯刀,挡开密集的箭雨,一边心怀震慑地,又向那箭袭来的方向望去。
  火光映出一双刀锋般锐利的眼睛。只看一眼就让他胸中的战意灼灼燃烧。
  他孤注一掷的这一次赌博,遇到的竟然是这样的对手。
  山崖上,萧暥垂下手中的弓,刚才他蓄足了力的一箭,终究因为臂力不济,被震偏了。
  但他也再没有余力拉开这张弓,只能抱恨看着赫连因带着残部仓皇逃出山谷。
  ***
  横云岭天子行辕。
  武帝疑道:“你是说,萧暥要逼宫?”
  杨太宰赶紧道:“陛下,萧暥无诏率军直入横云岭,救驾还是逼宫,谁知道啊。陛下不得不防。”
  柳尚书沉着脸道:“老臣倒是觉得,他没有陛下的君令居然能调动宣威大营的兵马,在军中威望让人震惊啊。”
  武帝面色深沉。
  没有君令和虎符,萧暥就能调动宣武大营的军队,那人在军中的威信已经高到这个地步了么?
  皇帝沉声道:“你们说的没错,他的胆子和能耐也太大了点。”
  “传令,萧暥无令擅自调动军队,让他立即回大梁闭门思过,思完了,给朕写一份书简。另派绣衣使密切监视他的行踪。”
  杨太宰焦急道:“陛下,赫连因偷袭横云岭,如此机密之事,萧暥怎么会知道,必然有人暗中给他送消息,这也要查一查。”
  “你是说他还窜通外夷狄?”武帝的眼中显出一抹阴郁。
  “事关重大,陛下不可不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