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那人就要跨出寒狱的门槛,闻正一时心急,几步追上竟拽住了他的衣袖,“绣衣使者亲至,你可知此去乃龙潭虎穴?”
  “陛下对你有亵幸之心,你这是去自投罗网!”
  萧暥背影微微一振。
  闻正立即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太直了,戳到了他痛处,被天子逼幸对任何臣子来说都是耻辱,更何况萧暥曾是势倾朝野的权臣。
  “我一时心急,冒犯了。”闻正赶紧道,
  他又看向寒狱森然的大门,黯然叹气:“只是出了这扇门,我就无能为力了。”
  “闻司察多虑了。”萧暥默默拨开了他的手。
  那些事,萧暥却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这是他和他们这些文人的不同之处。
  他生于幕天席地间,长于乱世洪流里,十三岁从军,亲历过兰台之变的烽火,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他曾亲眼看着姑姑跃入火海,曾顶风冒雪驰援义父,待他赶到却只有葬马坡下一片碧血,凛冽寒风。
  他也曾目送素车白马出城而去。
  长夜尽头,落花如雪,故人书来,字字诀别……
  这十年,山河雨打风吹间,一场场连天浩劫,一个个故人离去,锻造出他一副铁血心肠。
  比起万姓生死,家国破碎,这些文人所谓的忠贞节烈轻如鸿毛。
  乱世需要的是不择手段,敢为天下先,能担万世骂名的枭臣,而他本也不是一个忠臣。
  他这一生如逆水行舟,如今更是已到山穷水尽处,生死荣辱皆可抛,没有什么是他拿不起,也放不下的。
  他要养足精神,完成这件大事。 扫除中原最后的心腹大患。这样才不负乱世中血染疆场的万千将士。
  如果将来天下人说他兴风作浪,霍乱朝纲,那算是说对了!
  “闻司察,后会有期。”他说罢洒然跨出门槛。
  ***
  登舆上车,挑起车帘,萧暥看到了大梁城久违的街巷,熟悉市井的气息扑面而来。
  “江直使,此去何处?”他问。
  “当然是入宫了。”江浔大大方方地观察他秀美的眉目。
  萧暥问:“可否绕道东市?”
  秋天的大梁东市,让他想起桂花酒和香甜的糖炒栗子。真想再尝尝。
  江浔扬声道,“驭手,取道东市”
  片刻后,车内的叠案上放着糖炒栗子,菱粉糕,松果饼,无花果干等,还有一壶桂花酿。
  市集熙熙攘攘,马车行不快。
  萧暥抬手斟上两盏桂花酿:“还有半个时辰,我们聊聊。”
  ***
  十日后,陇上郡
  秋日的草原上一片苍黄,风和日丽的午后,山梁上的白桦林里,斑驳的日影落在一道锋利的弯刀上。
  赫连因勒住马缰,手搭眉间遮住刺眼的阳光向下望去,就见陇上郡的城门前,商贾行人络绎不绝,有三五个老兵正持帚箕清扫道面。
  “左大都尉,我说的没错吧。陇上郡的守军都撤空了。” 扎木托道。
  “我前日亲眼看到钟逾率军出城向西北方向去了。”
  旁边的前锋大将巴图忍不住道:“大都尉,这机会千载难逢啊!”
  赫连因也收到大梁朝中秘报,瞿钢部叛逃,皇帝大怒,连发三道谕旨督促陇上郡守率军出塞,追击瞿钢。
  所以现在陇上郡兵力空虚。
  但他还是很谨慎:“巴图,你率所部先下去探一探。”
  “是!”
  旁边的扎木托急了,一想到陇上郡里成堆的粮食美酒,无数肌肤白皙的中原女子,按捺不住道,“大都尉,是我先发现陇上郡城防空虚的,这第一波肥水该有我一口罢!”
  赫连因厌烦地看着他贪婪的嘴脸,但他知道自己根本拦不住他。
  老单于不在了,继位的乌赫单于威望不足,号令不动这些个这些部落首领,更何况他这个左大都尉?
  如果不是因为陇上郡是一座大城, 扎木托没把握一口吞下,所以才报知王庭。
  大单于就派了他和扎木托一起狩猎。
  今天不管他是否首肯,都拦不住扎木托。
  “去吧。”赫连因道。
  扎木托大喜,“拓尔图部的勇士们,跟我冲!”
  那一头,城门前商贾行客们还在等候检查照身贴进城,只听到山梁那边传来如急雨般的马蹄声。
  城门口顿时一片混乱。
  “快关城门!准备弩箭!”一个步兵校尉试图指挥几个老兵拼命地试图拉起吊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嗖的一支铁箭穿过他的胸膛,他直直落入了护城河里。
  巴图所率的五百草原铁骑踏过吊桥长驱直入。
  “杀!”
  寒光划过,锋利的北狄弯刀当空斩劈,血色四溅,有些老兵还来不及扔掉扫帚就被滚滚铁骑所淹没。
  赫连因驻马在远处的山梁上,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精光一闪,被眼前的杀戮点燃了。
  陇上郡空虚,看来钟逾果真领旨去追击叛逃的瞿钢等部了!
  机不可失。
  “勇士们,冲!”他一声令下,余下的北狄骑兵如潮水般涌下了山坡。
  但仿佛是出于野兽的直觉,他一过吊桥,猛地感到脊背后一阵刺骨的寒意。
  紧接着,左前方一道犀利的尖啸刮起一股利风扑面而来,他手中弯刀发力一甩,锵地一声羽箭被凌空弹了出去。
  虽然如此,他陡然惊一身冷汗,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眼上的旧疤,心中侥幸,好在这一箭和当年横云岭的那一箭不能相比,否则他现在已经横尸城头了!
  “有埋伏!撤!快撤!”赫连因立即调转马头。
  但是已经迟了,扎木托等部已经深入瓮城。城墙上,钟逾举起手臂果断地落下,无数铁箭如蝗雨般倾泻而下。
  一时间瓮城里人仰马翻。
  紧接着又是两箭随风而来,擦着赫连因的后肩飞过。赫连因心惊胆战,也顾不上扎木托和巴图部了,逃得一骑绝尘。
  江浔放下弓,遗憾地叹了口气:“如果是萧将军,刚才已经取了那敌将首级。”
  钟逾道:“直使过谦了,这么远的距离,直使的箭术已经了得。”
  “比他还差得远。”江浔说罢又挽弓搭箭,眯起眼睛,瞄准了一名北狄骑兵,“不过好在……”
  一箭破风而出,那北狄骑兵应声落马。
  “我今后有的是机会向他请教箭术。”
  钟逾闻言一惊,试探道:“直使这话何意?”
  江浔是绣衣使者,天子近臣,江浔要向萧暥讨教箭术,这意味着,难道说萧暥已经被从寒狱释放出来了?
  ……
  十天前的午后,江浔前往寒狱接萧暥入宫,觐见皇帝。
  只片刻后,皇帝下诏,令江浔持诏日夜兼程前往陇上郡,追回原发的三道诏书,并提前赶至陇上郡,和钟逾将计就计,佯装率军出关追击瞿钢,造成陇上郡空虚的假象,引北狄人来劫。并暗中和江浔在城中设了埋伏。
  江浔微微一笑:“王师拿下北狄王庭之时,太守就知道了。”
  第394章 对弈
  御书房
  萧暥进去的时候,武帝正端坐在一方描金云龙漆案前,案上置一沉香木棋盘,修长的手指拈起一枚晶莹的棋子若有所思地叩击着棋案,面色喜怒莫测。
  见他进来,皇帝转身优雅地一延手,指了指对面的坐席,“将军来的正好,陪朕对弈一局如何?”
  萧暥直言:“臣不擅弈棋。臣今日来是有事想要请问陛下。”
  前日,寒狱文书吏颜翊写了一份《刑律修补条陈》,被人上报皇帝了。这书萧暥当时在寒狱时翻过一点,颇觉字字入理。
  但这份书不知哪里触怒了皇帝,颜翊被革职拘禁。
  随后闻正请见皇帝,直言皇帝不依律令,而以个人好恶惩处奖罚臣子,处事独断专行。
  皇帝龙颜大怒,差点将他下狱。最后碍于闻正名声和清流们的求情,让他停职反省。
  整整一天,宫廷里都静得出奇,连檐上落叶的簌簌声都侧耳可闻。宦官宫女们低头踮着脚走路,大气都不敢出。
  天子喜怒无常,视臣子为鹰犬,何况他们这些奴婢。
  “朕也知道,无事你便不会来找朕。”棋子落下发出清脆如冰裂般的声响。
  萧暥怎么听着皇帝这话中有股孤寂的酸涩?
  他还没回过味来,武帝又道:“既如此,那么我等君臣就博一局,萧卿若赢了朕,今日任何条件,朕都答应。”
  萧暥也不啰嗦,干脆地在案前坐下。
  萧暥说不擅弈棋倒不是谦虚,他儿时翻墙上檐捉鱼打鸟,整天鸡飞狗跳,后来少年从军,马踏流星来去如风,哪里有工夫静下心来弈棋。
  不像皇帝常年深居宫中,时时刻刻琢磨人心棋道,也不知道悟出来些什么。
  这些年,萧暥觉得少年天子的眼神越来越深邃莫测,身上的宫香也越来越幽沉浓郁。
  常言道,帝王心,深似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