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潮湿的地窖里,幽黯的火光照着青碜碜的墙壁。
  地窖里关了三五个面黄肌瘦的人,手上脚上都挂着铁镣,魏瑄醒来的时候,其中一个人正蹲在他面前,手里端着个破陶碗试图给他喂水。
  魏瑄一眼就认出了他,当年在华毓楼打过一个照面——前锐士营的士兵小乙。
  因为是扒手出身,小乙长得又瘦又小像个猴儿。
  “我记得你,你是将军身边的亲兵罢?怎么被抓到这里了?”小乙问,显然对他也有印象。
  魏瑄道:“我犯了事,被逐出锐士营了。”
  闻言小乙同情地端详着他,许久,叹了声,“我们这些糙汉大概就被卖到大户当奴仆杂役,你生得白净,说不定会被他们卖做小倌。”
  魏瑄闭目养神,似乎对自己的命运并不关心。
  “你放心,都是锐士营的,我罩着你。”小乙拍拍胸脯道。颇有袍泽之义。
  魏瑄没说话,此时他的思绪又开始游离开了,眼前的景象变得迷糊而不真实,前世今生、三生幻境的痛苦和欢愉又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伴随着那一夜建章宫的血流成河,长宁巷的火光冲天。
  他猛地按住前额,眉头紧蹙,头痛欲裂,脑中似有嗡嗡的轰鸣声,伴随着刀剑相击的金戈声,呼啸的风声,还有雪落在心头一片寒凉。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小乙关切地问,正要伸出手去。
  魏瑄像受了惊的兽般猛地往后一弹,厉声道:“走开!”
  小乙以为自己被嫌了,怏怏缩回手,觉得这人有点不可理喻。
  这时,地窖的门哐当地一声打开了,一个高壮的男人走了进来。径直走到魏瑄面前,正要一把提起他的衣襟。
  “不许欺负他!”小乙一跃而起,由于双手上坠着沉重的铁镣,他没法挥拳,只能一头撞在那男人后腰,把他撞得一个趔趄。
  那男人大怒,仍下魏瑄,一脚将小乙踹翻在地,揪住他的发髻就把他的脑袋往地上撞去,发出砰砰的声响。
  “放开他。”魏瑄沉声道。
  “别求他,就当是被虱子咬了,小爷正痒痒!”小乙不顾头破血流,破口大骂。
  那男人彻底被激怒了,又叫上两个打手,“打死扔护城河里!”
  暴雨般的拳脚砸落在小乙消瘦的身躯上,他蜷紧身子,抵紧牙关却依旧忍不住痛哼出声。
  男人见状得意地放声大笑。
  但他的笑容马上就僵住了,他听到耳后传来一道幽凉的声音,“五十七人。”
  而他之前根本就没有察觉到有人靠近!
  “什么?”他一阵毛骨悚然,来不及回头,脖子就被铁镣利落地套住了,那汉子顿时脸涨得通红,脑门青筋梗起。
  那声音轻地像一片雪花悄悄飘落,“我杀了五十六人,再加上你,就是五十七。”
  说罢,几乎没见他用力,那汉子的身体就像一团破棉絮般无力地滑落。
  杀了一个人后,魏瑄看向其他两个汉子。
  那两人吓得大声求饶。他们痛哭流涕的惨嚎声,让他脑海中又响起了嗡嗡的杂音。他一手猛按住额头。也就在这时,空气中嗖的一声锐响,一支小箭射中了他的肩胛。
  魏瑄眼前一黑,摔倒在地。
  “孙乾,你给我看的什么人?”一道娇柔的声音道,“这么不服管束,如果打了客人,我这畅春楼还要不要开?”
  持手弩的男人赶紧赔笑,“花姐,这是个意外,我也没想到这小子性子那么野。”
  “长得倒是不错,可惜了。”女人瞥了魏瑄一眼,扭着窈窕的腰肢走了。
  “孙头儿,怎么办?”
  孙乾看了看昏迷在地的魏瑄,“既然他能打,那就送他去那里罢!”
  ***
  将军府
  萧暥刚皱着眉头喝完药,徐翁匆匆进来,“主公,谢先生放出去的竹冰虫回来了。”
  萧暥立即道:“在哪里?”
  庭院里的石台边,云越正用花生酱在喂竹冰虫,这小东西看来是累坏了。
  竹冰虫对气味敏感,可是那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雨,把气味都冲散了,所以放出去那么多只,只有这一只闻到了一点残留的气味,回来报信。
  “云越,你去通知先生,我随它去找人。”萧暥当即道。
  “主公,你的病还没好,让我去找罢。”
  萧暥心想,这会儿魏瑄的心绪不稳定,脾气又倔,如果他是自己要走的,除了谢映之、他和魏西陵,其他人恐怕没法带他回来。
  “这是军令。”他断然道。
  ***
  中军大帐里,北宫达据案而坐,满面阴霾,其余各路诸侯将领皆表情凝重。
  继庞岱、虞珩之后,赵崇的铁岭军、张鹞的横冲军都尽皆败北。军帐中气氛压抑得窒息。
  沉默许久,北宫达压下心中的不满,虚心询问道:“此番诸侯联军共同讨逆,皆出自先生之谋,如今数战不利,先生有何计策破敌?”
  此刻风长离依旧一身黑袍,却没有戴兜帽,重伤之后苍白失血的脸色衬着那双幽深得慑人的眼睛,透出种触目惊心的诡魅。
  “我有上中下三策,供明公抉择。”
  北宫达眼睛一亮,道:“先生请讲。”
  “所谓一力降十会,魏西陵虽然善战,然其兵少,联军可以横冲军为先锋,以熊豹营精锐为主力,以沙洲骑兵为两翼突袭,以铁岭军为护卫后方,全军出击,诸军通力协作,一战可定。”
  北宫达眉心跳了跳,本来此战,他以盟主身份率领诸侯联军讨逆,是想让诸侯们冲在前面,他坐镇中央指挥若定。现在风长离一开口就是让他的熊豹营精锐来当主力,让他有点肉疼。
  退一步说,如果他和魏西陵一场恶战下来两败俱伤,就算拿下都阙关,那么之后进关收获胜利果实,他也没有多少余力和诸侯们争了。这是他绝对接受不了的。
  当然,不仅是北宫达,虞策、赵崇等诸侯闻言也面露难色。
  萧暥弑君,诸侯们共同讨伐那只是个借口,说到底是为了利益,为了瓜分雍襄。可谁料到魏西陵竟然站在了萧暥一边,这本来是联合起来欺负软柿子的,结果啃到了硬骨头。这捞不到好处,谁还死磕啊?搞不好偷鸡不成蚀把米。
  于是各路诸侯心底都打起了小算盘,都最好别人冲在前面厮杀,自己跟在后头捡装备。
  显然全军出击,北宫达和诸侯们都不愿意搏这一把。
  北宫达又问:“那中策如何?
  风长离淡淡看了他一眼,道:“中策以云梯冲车攻城,都阙关新建成不久,关城宏大而防守兵力不足,且我有都阙关的构建图,可助联军破城。”
  强攻?北宫达知道魏西陵不仅善于轻骑兵野战,阵地战,防守战也很是厉害,王戎就是前车之鉴啊。
  山鸒~息~督~迦
  他面露犹豫之色,又问:“那下策呢?”
  不知道是因为伤口疼痛难忍,还是因为不满北宫达的优柔寡断,风长离微微蹙眉,道:“下策乃大军围而不攻,切断都阙关大梁城的粮道,拖延时日,耗到城中粮尽。”
  北宫达闻言浓眉紧蹙,面有难色。
  大军在外,每天都要消耗大量粮草。萧暥魏西陵耗不起,他也同样耗不起,尤其是经历了前番的改农田为香料,导致存粮不足。
  风长离摇摇头,站起身来,一弹袍服信步向外走去。
  北宫达见状问:“先生要去哪里?”
  风长离嗟叹道:“我上中下三策皆已献完,然明公遇事不断,踌躇不决,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诚不足以为谋。”
  北宫达当众被他这么说,不由面红耳赤,神色猛沉,但是又要在天下诸侯面前保持雍容大度礼贤下士的姿态,遂憋恼道:“先生是说我等不足为谋?”
  风长离毫不客气道:“诸位既然畏敌如虎,踌躇而不敢进,不如早日退兵,保存实力,否则迟早兵败。”
  说罢径直走向帐门。
  北宫达闻言终于压抑不住怒火,冲着他的背影放声道:“天下有三十六路诸侯!”
  风长离在门口驻足,却没有回头,淡淡道:“天下只有一个魏西陵。”
  说罢信步出营。
  正是秋日,营地里银杏落叶缤纷,在片片金色的叶子飘零中,那萧瑟的背影渐行渐远。
  他要去找一个真正能成大事的人。
  大帐里,北宫达回过神来,脸色铁青:“他是说三十六路诸侯都不敌一个魏旷吗?”
  各路诸侯面面相觑,皆不做声。
  沉默许久,豫州牧虞策犹豫道:“风先生虽然说话狂放,但他提出的下策也不是完全不可行。”
  虽然今年因为改种香料作物,使得粮食不足,但是历年的存粮还是可以支持一阵的,而大军虽然不能战胜魏西陵,但围住都阙关,切断其与雍襄各州郡的联系,断其粮道还是能做到的。就看谁耗得过谁了。
  既然不能战胜,就围而不战,彼此消耗,以观其变。
  北宫达叹气道:“目前也只有如此了。”
  第436章 竞斗
  萧暥只带了两名亲卫,一来,本来大梁城内防守巡逻的人手就不够,二来,他担心人多会增加魏瑄心底的压力。
  为了避人耳目,他们都换上了布衣,尽着一身利落的劲装。
  竹冰虫极为灵活,钻墙翻瓦如履平地,萧暥他们跟随得颇有些费劲。
  到了丰邑坊的一家酒肆后,竹冰虫就停下来打着转,说明到了这里,气味就淡了。
  天下着细雨,萧暥环顾四周,都是低矮的平房,饭庄酒肆伎馆赌坊林立,人口密集鱼龙混杂。
  萧暥看天色已迟,便道:“分头寻找,若有情况立即放冷焰报信。”
  说罢他便踏入一条阴暗的窄巷,此间岔路纵横,遍地泥泞,两边都是低矮的平房商铺,正是傍晚时分,秋寒薄暮里,店铺前弥漫起热腾腾的白汽,喷香油腻的气息扑面而来,不知为什么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雨中朦胧的灯光里,他仿佛看到很多年前,深秋的暮色里下着小雨,他个子还没有柜台高,用采了一天的野山菇换一个薄饼,然后在店铺门口的房檐下找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闻着灶台上蒸笼里肉香,美滋滋地啃着干巴巴的胡饼。好心的伙计常常塞给他个包子,有时候见下雨地上湿潮,还会给他垫些干草。
  胡饼他总是吃小半个藏大半个,和伙计给他的包子一同带回去,给他那个四面漏风的‘家’里的弟弟妹妹吃。
  后来镇上闹灾荒,很多人都逃荒去了外郡,店铺也关门了,别说是野山菇,就连树皮都被人削了吃光了。
  那会儿小六和小十生了病,没有力气逃荒,他主意多,大家都听他的,他决定留下来,听说魏淙将军的军队到了附近郡县驻扎,他打算去参军,挣军粮。
  结果不出所料,百夫长看着他瘦小的个头,毫不犹豫地打发他走,别来捣乱。就在这时,他看到一部部满载的粮车驶进军营。他灵机一动,或许病中的小六和小十能吃顿粟米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