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
  萧暥出门打猎后,云越负责留下来,替他整理各地呈上的军报公文。
  有襄州诸郡呈报上来的屯田军粮收入,有黄龙城上报的刀剑弓弩的产量,有各地的军马数量,还有新春招兵计划等等,十分庞杂,都是云越替他分门别类地整理好,供萧暥批阅。
  每次,徐翁都会给他沏一杯松萝茶,提神醒脑。
  今天也不例外,云越刚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就在这时,一道灰影从窗台上窜了进来,撞了他一个满怀后。
  茶水泼溅到了卷宗上,洇湿了一片。
  “苏苏!”
  苏苏见势不妙,夹着尾巴就往外逃窜,云越赶紧拔腿追去。
  那贼猫被他追得满院子乱窜,最后急了,双腿一蹬窜进了外院的一处窗台。
  云越记得这屋子是那胡人长工住的,便也没什么顾忌,推门而入。
  屋子虽然简陋,但收拾地非常整齐。云越一眼就看到了床榻上叠好的被褥下一截灰溜溜的尾巴尖儿。
  这猫把养得太肥,蠕动着圆滚滚的身躯往被褥里挤。
  云越嫌弃地走过去,这贼猫也真不嫌那胡人有味儿,竟然钻到这地方去了。
  他想着,上前一把掀起铺盖,随着苏苏圆溜溜的身子,还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
  云越眉头一皱,这胡人还藏着什么?
  他不去管苏苏,蹲下身好奇地捡起来一看。
  这一看,他顿时勃然色变。
  那是一幅旖旎的孔雀图,画中人侧身斜倚在香榻上,薄透的春衫半敞,毫无遮掩地露出后背流畅的线条来。
  云越大怒。这该死的胡人,竟敢暗中觊觎主公!
  第473章 春醉
  清早,阿迦罗又提着水桶,拿着花瓢在庭院中浇花。
  已是春深四月,庭院里的海棠开得正好,落英缤纷,台阶上积了一层粉红的雪。
  萧暥斜靠在屋檐下的香榻上,看着话本睡着了,长发如流墨般柔顺地披在肩头,风中微微拂动。发间还有点点粉色的花瓣。
  阿迦罗看得出了神,抬手就小心翼翼地去取乌黑的发丝间一点柔红的花瓣。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他猛地收回手,转身就见云越跨过院门而来。
  他挑眉看了眼阿迦罗,阿迦罗原以为他又要呵斥自己,但是这一次却没有,云越仅仅是偏了偏头,示意他走开。阿迦罗便知趣地转身拎起水桶走开了。
  随即云越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取下萧暥手中的话本,放在旁边的矮桌上,然后进屋拿了条薄毯轻轻地给萧暥盖上。
  最后走到花圃前,拍了拍阿迦罗的肩膀,努了努嘴,示意跟他出去。
  阿迦罗也没有多想,放下水桶,在布衫上擦了擦手,就跟出去了。
  走出院子,云越道:“鞮奴,主公醒了要吃锦福记的果仁饼,你去买回来。”
  说罢给了他一包银钱。
  阿迦罗应了声,接过银钱,就出门去了。
  云越看着他的背影,眼中寒光闪烁。
  ***
  锦福记在灯楼巷,位于仁安坊东,和将军府只隔了两个里坊。
  阿迦罗刚踏进灯楼巷,忽然眼前一黑,被兜头用布袋蒙住了,就被人往旁边的暗巷里拖。
  阿迦罗明白,不管对方是什么人,显然这是要下黑手了,一旦被拖进了巷子里,恐怕凶多吉少。
  他像一座铁塔般的身躯伫立在原地岿然不动。
  “小五、小八,你们几个快上。”百夫长赵统一声令下,巷子里又窜出三条黑影,就要上前拖拽阿迦罗。
  阿迦罗力大无穷,抓住一个上前拖拽他的人轻轻一推,那人就倒退出好几步,栽倒在地。
  赵统一看几个人也拽不动阿迦罗,急忙道,“算了,就在这里打!”
  紧接着如雨点般的拳脚就往阿迦罗身上招呼。这些人身手矫捷,出拳有力,看起来是练家子。
  阿迦罗身手也非常了得,他肌肉壮实,拳头打到他胸口就像打到充气垫上。他顺势抓住一个黑衣人的手腕一拧,咔地一声关节错开的脆响,那人惨叫抱着手腕,然后他抬腿一记横扫,又撂倒了两个黑衣人。
  阿迦罗虽然看不见,但在此时他也意识到了这几个人似乎并不想杀他,只是想教训教训他,因为他们没有带兵器,所以他也没有下死手,不想和对方结仇太深。
  但就在他这一念还未转过时,忽然腰间一凉,他猛地一个后仰避开刀锋,撕拉地一下,衣衫划拉了一个口子,他腹部也多了一道血痕。
  “小八,做什么!说过不杀人!”赵统急喝道。
  但那个叫做小八的锐士似乎并不听赵统的命令。
  小八手中一把森寒的手戟,尖锐的刀锋直刺阿迦罗的咽喉,阿迦罗一把握住锋刃,顿时左手鲜血直流,他顾不上疼痛,一脚踹在对方腹部,那刺客倒退出几步站定,又一个鹞子翻身杀奔而来。战斗忽然变得激烈了起来。
  赵统一时愣住了,这变化太快出乎他的意料了,云副将只让他们教训教训这个胡人,并没有要他们杀人啊?
  再看之下,他便发现不对,他明明只带了五个人出来,这这么好像多了一个人?
  这个人不是小八!只是身形相似罢了!可是大家都蒙着面,一时间他也弄不清楚状况了。
  那刺客身手极为诡谲,打斗中,街旁铺子前的炉子翻倒了,火星点燃了店招。一时间火焰腾地窜了起来。
  “走水啦——走水啦——”
  附近的清察司巡逻兵立即往这里赶来。
  赵统看到情况不妙,赶紧一挥手,“撤!”
  几个黑衣人立即遁入暗巷中。
  阿迦罗扯下头上的布袋,再看,风助火势,熊熊火焰已经吞没了铺面,正向街边的商铺蔓延开去。他顾不上伤口疼痛,赶紧冲向水井,和清察司的士兵一起取水救火。
  此次大火烧去了整条的灯楼巷,焚毁五六个铺面,好在救火及时,大火没有蔓延到后面的民居,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
  此事传到宫里,皇帝震怒,责令清察司陈英彻查此案。
  案件很快就有了结果。肇事的是锐士营百夫长赵统,以及他属下的五名士兵。
  当市行凶纵火,按律当斩。但在云越出面承认了他是幕后主使后,这就使得事情变得复杂了。
  且不说云越是中书令兼大学士云渊之子,跟随萧暥西征北伐,立下汗马功劳,按照军功可以得爵抵罪,所以最终的处理结果是革去云越一切爵位和官职,禁足家中思过一年。而肇事的赵统等人,则发配沧州戍边三年。
  同时,云渊引咎辞官,朝野一片哗然。
  魏瑄则干脆取消了中书一职,各部司丞长官直接向皇帝汇报工作。
  因为云越是萧暥的副将,此事之后,萧暥引咎辞去大将军,在家里闲居。锐士营由青霜代管。
  之后的日子里,云越不在,但其实萧暥被停职,也再没有什么军报公文要批阅了。他去看过云越两次,都被云渊以让云越静心悔过为名,没见着人。
  日子久了他倒是看得开了,停职就停职,不让见就不让见,干脆放了假整天在尚元城里打球听曲。
  “阿暥,跟我回去罢。”魏西陵劝说道,“你若喜欢打球,永安城里也可以建桌球馆”
  皇帝已经对锐士营动手了,萧暥现在手下无兵无卒,云渊和中书台的大臣们也都去职的去职,外派的外派,朝中形势也对萧暥极为不利。
  “至于成亲之事……”魏西陵沉声道,“你若还没有此念,我便不再提及。我可以等。”
  等你开窍……
  “西陵……”萧暥心中怦然一动,“不是因为这个。”
  他想回江南,每天都想,但是……
  说到底,还是放不下心大梁。
  “西陵,我总觉得云越派人袭击鞮奴这件事背后透着蹊跷。”
  魏西陵道:“你是说那第六个人。”
  “对。”萧暥俯下身击球,一球稳稳掉落角袋。
  “据赵统说,第六个人身手诡谲,身形又和小八相似。就是他踹翻的火炉。”
  “有意为之?”魏西陵目光一锐。
  萧暥点头,“但锐士营如今本就有嫌疑,我不方便调查。”
  魏西陵心领神会,点头道,“我去查。”
  ***
  午后,萧暥坐在凉亭里,一个人喝着闷酒。魏西陵这几天都没来找他,也没有给他消息。看来这事棘手。
  大梁的环境已经对他越来越不利了,他感觉到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一点点地包围上来,压得他透不过气。
  但是他如今连找个商议的人都没有。
  谢映之走了,云越被禁闭,云渊引咎去职,宋敞、闻正、上官朗他们纷纷被外派。他身边的故人越来越少了……
  这时,正好阿迦罗挑完水,经过花圃。
  “鞮奴,能喝酒吗?”他突然问。
  阿迦罗回头,憨笑,“草原上我们都喝马奶酒。”
  马奶酒……萧暥不由想起了两年多前西征的时候,西风黄沙烈酒,何等豪气冲天。而如今锐士营被裁撤,他只能窝在这府邸里,借酒消愁。
  不过,一个人喝酒是闷酒,苦酒。两个人喝,这酒喝着就带劲了。
  而阿迦罗是适合一起喝酒的人,爽利。
  春深四月,凉亭外梨花开得正浓。
  萧暥斜倚这朱漆凭几,乌发如瀑,雪白的脸颊染了酡红,映着那迷离的醉眼,犹如优昙慵懒的花瓣,开在氤氲的雾气里。
  席上飘洒着落花,东倒西歪地滚着五六个酒坛。
  萧暥晃着手中的酒杯,“来,鞮奴,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