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啊。”明华章不紧不慢道,“隗家木偶活了的事已经在民间传遍了,如今神都人心惶惶,及时查明内情,稳定民心,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吗?”
明华裳顿了顿,煞有其事地点头,一脸崇拜道:“二兄说得对,二兄高瞻远瞩,一心为民,实乃我辈楷模,国之栋梁啊!”
谢济川噗嗤一声笑了,他撑着头,似海棠春醉,不胜酒力,眼波潋滟看向明华裳:“二妹妹对景瞻真好,无论他说什么,你都觉得好。那我呢?”
明华裳眼睛都不眨,好听话张口就来:“谢阿兄芝兰玉树,丰神俊逸……”
明华裳熟练说着废话,没想到明华章突然淡淡开口,打断了她的奉承:“玄枭卫只有职责,没有亲缘,以后称呼职位,勿要徇私。”
明华裳眼珠飞快瞄了眼明华章,乖觉闭嘴。谢济川挑眉,似笑非笑道:“景瞻,二妹妹方才夸你,你一个字不差都听完了,轮到我你就打断。我看你才是徇私。”
明华章平静将令牌放到桌上,说:“那你自己去查?”
谢济川姿态立马变了,他坐正,一改方才喝醉了一般的软骨头,严肃道:“郎将说的是。”
明华裳试着问:“郎将是……”
谢济川笑眯眯指向明华章:“他。景瞻如今可是正五品怀化郎将,正值升入天字级的要紧关头。若立了功,考评再拿上上,就可以升为四品,从此直属女皇了。”
明华裳、任遥、江陵一起朝明华章看来,目光各有不同。明华裳钦佩中还带着欣慰,兄长太厉害了怎么办,她想抱大腿,这不能怪她吧?
唯有明华章,面无表情望了谢济川一眼,眼神中的冰似有实质。这时候谢济川才后知后觉地呀了声,笑道:“这好像是机密。不过二妹妹不是外人,我告诉他们,你不会生气吧?”
这火拱的,明华裳赶紧打岔:“二兄……啊不是,郎将,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明华章刚刚说过玄枭卫中没有私情,所以明华裳机智地将称谓换成他的官职。不过话说回来,玄枭卫中升官真是快,明华章今年才十六岁,便已经升至五品,即将往四品迈进。如果按朝堂正统路子走,就算有家族铺路,熬到四品少说也要二十年。
等明华章迈过这道坎,成了女皇亲信,可以直接面见女皇后,那隐形好处就远非官阶能比了。天子近臣,哪怕是个九品小官,那也是众多世家子抢破头的宰相预定位。
难怪江安侯要将江陵塞进来了,即便只在女皇面前混个脸熟,对未来仕途的助益也是不可估量的。
明华裳感叹过后,越发坚定加入玄枭卫的心。原本她还担心玄枭卫的人克扣她俸禄,但如果明华章成了高层,那这层后顾之忧就不存在了。哪怕她将来离开明家,明华章看在情面上,也不至于赶尽杀绝。
到时候,明华裳尽可每月干最清闲的活,领最稳定的工资,换个地方混吃等死。别人问起来,她就能自豪地说,我上面有人。
多么美好的愿景,只要她拿到地级评级,这些就是触手可及的未来。
明华裳想到这里,笑容越发真诚了。她自觉非常懂事,完美迎合上司的心,没想到明华章又看了她一眼,看不出情绪,说:“闹鬼一事影响恶劣,要尽快肃清流言,安稳民心。先去隗宅查访吧,外面把木偶闹鬼传得神乎其乎,真实情况还是得问当事人。”
江陵和任遥早就等着这句话了,他们俩立即起身,被明华章叫住:“等等。不要一起出去,江陵先走,你和任遥等半刻钟再出门。”
明华章话中的“你”明显指明华裳,明华裳没什么意见,任遥不愿意了:“我凭什么跟在这个纨绔后面?”
江陵啧了声,也不高兴了:“纨绔怎么了,神都多少人想当纨绔还当不了呢。”
“你还好意思说,当废物当上瘾了?”
“够了。”明华章冷冷呵止。他声音明明没多大,但另两人看到他的脸色,竟不知不觉安静下来了。
明华章脸色不善,道:“你们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你们大声争吵,可能会导致这个地点暴露,店铺老板,包括日后来这里接头的人,都可能因为你们的愚蠢而丧命。你们背后有江安侯府、平南侯府,就算暴露身份也没人敢找你们的麻烦,但天底下不止有侯府,更有养家糊口、刀尖舔血的普通人。”
“我不管你们因为什么原因想要加入玄枭卫,最后奉劝一句,一旦踏出这一步,就意味着从前的生活再也回不去了,你们会永远活在谎言、伪装、怀疑中。若受不了,尽早走,勿害别人性命。”
明华章这番话让所有人都沉默了。明华裳不知道任遥、江陵把玄枭卫当什么,但她会答应加入,主要是为了混俸禄,其实她并没有实感。
直到听到明华章的话,她才意识到,她即将进入一个黑暗的世界,这里,杀戮和背叛都是真实的,甚至她未来也会生活在无尽的谎言中。
任遥和江陵都不说话了,但意外的是,两人谁都没有离开。明华章不知道该欣慰还是该替他们遗憾,说:“好,既然你们听懂了,那就开始吧。记住,隐蔽行踪,只是最简单的一步。”
江陵走了,明华裳想着半刻钟等着也是等,不如干点有用的。明华裳问:“这里真的有饆饠吗?”
剩下三人一起看向她,明华裳摊手,无辜而认真地说:“虽然我不喜欢吃羊肝,但点都点了,不吃太浪费。你们要吗?”
谢济川由衷感叹:“二妹妹,你真是个妙人。我要一份。”
明华裳就当谢济川是夸她了,她看向明华章,有些小心翼翼说:“二兄,或者郎将,你要吗?”
明华章脸上颇为一言难尽,但吃货的心就是如此坚定,最后明华章退步了,无奈道:“随你吧。”
明华裳高高兴兴应下,自告奋勇去点菜,并把明华章的那份换成樱桃饆饠。
她知道明华章肯定不会吃的,没关系,她可以吃两份。
果然,等店家把菜端上来后,明华章发现竟然有四盘,脸色都难以形容了。明华裳有些不好意思:“我刚刚忘了问,在这里吃饭,是公家出还是自己出?”
谢济川噗嗤一声,笑得乐不可支。明华章深吸一口气,说:“自费,我出。吃完快点出发。”
明华裳清脆地应了一声,立刻拿起筷子执行命令。最近正是樱桃上市的时节,饆饠由细面油煎而成,里面的樱桃色泽不变,还保留着酸甜清香。明华裳连吃三个,眼看盘子都空了一半,她有些不好意思,殷勤地夹了一个给明华章:“二兄,里面的樱桃很好吃,你尝尝?”
谢济川瞧见,正要说明华章不吃油炸,却见他拨开皮,将里面的樱桃吃了。
谢济川和明华裳一起怔住。明华裳最先反应过来,心想不吃皮只吃馅,他果真是一只难伺候的猫。
任遥默默看着这一幕,明华裳自己吃一个,给明华章夹一个,然后明华章剔掉皮吃樱桃,两人的动作连起来竟然十分和谐。任遥不知道怎么回事,总觉得嘴里的饆饠味道怪怪的。
店家多加了醋吗?
明华裳吃完饆饠,半刻钟早过了,她心满意足地和任遥一起出门。等两人走后,谢济川看着明华章,似笑非笑问:“不吃甜,不吃油炸?”
明华章姿态从容,气度毓秀,其实心里有些尴尬。他确实从不碰过油的食物,但明华裳吃得那么香,双眼亮晶晶说里面的樱桃很好吃,他莫名想试试。
他也不知道当时怎么鬼使神差拿起筷子,但确实还不错。
明华章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索性不解释,一脸高冷地另起话题:“等去隗家后,不要让他们过多接触案件,随便打发他们做些消磨时间的事情就够了。江陵不需要考核,二娘不会通过考核,至于那位任娘子,她压根不适合做玄枭卫。这个案件和他们没关系,不要将他们牵扯进来。”
谢济川点头,倏而笑了,意味不明看着明华章:“江陵和任遥暂且不论,二妹妹能被韩颉注意到,可见她天资斐然,天生适合做这一行。你问都不问,直接掐断她的路,好吗?”
“没有谁是天生适合生活在阴影里的。”明华章说,“她想要的只是安稳、平静的日子,更要离玄枭卫远一点。这种相互猜忌、见不得光的地方,原本就不该存在。”
“那你为什么要加入?”
“不然呢?”明华章看着他,目光澹静,“难道我守着镇国公府这艘大船,眼睁睁看着它离中心越来越远吗?”
“可是这是一条不归路。”谢济川拿起茶壶,将明华章手边的茶盏满上,说,“三个背景这么复杂的新人,其中还包括你的龙凤胎妹妹,为什么偏偏分配到你手下,你不多想想吗?”
这个问题问得好。明华章拿起茶盏,没有喝,而是缓慢摩挲上面的花纹。他指尖白皙,抵在素色瓷胚上,竟然比越瓷还要清艳:“那你为什么要透露我在升天字级关键点上?”
谢济川没有说话,明华章已经替他说了出来:“因为你想留住他们,至少留住江陵。若我失败,投靠太平公主,好歹还是一条退路。”
谢济川叹气:“天和地,一字之差,但当真是天地之别。想面见女皇根本没那么容易,这只是开始,若你执意要升,未来这种事会没完没了。你一定要走下去吗?”
明华章看着手中素净典雅的越瓷,不期然想起刚才的樱桃。很多他没尝试过,但以为自己会讨厌的东西,其实未必尽然。
明华章最终放下茶盏,说:“李武两家,最终只能一死一活。魏王已经下了战帖,我岂有不战而逃的道理?”
第31章 木偶
江陵按照明华章的吩咐,最先出门,去崇业坊隗宅外等候。
其实江陵觉得直接去问隗家不就行了,亮出他们的身份,隗家还敢隐瞒吗?
但明华章不同意,说不能暴露身份,而且,以后在外他们五人要装不熟,哪怕执行同一个任务,也要装作偶然相遇,切忌五人同进同出。要不然被抓到一个,其余四个都会跟着暴露。
关于江陵带宝宝贝贝抓鬼的热情提议也被否决了,那对猞猁和豹子在东都太出名了,带着它们,不如直接在脸上写这是江安侯世子。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江陵只能孤独地在崇业坊等。明明说好了第二批隔半刻钟就出发,但江陵等在墙根,总觉得这半刻钟太长了些。
任遥和明华裳不是顺路逛街去了吧,怎么会如此慢?
江陵从小走到哪都众星捧月,这还是他第一次等人。终于,任遥和明华裳姗姗来迟,江陵一见着她们就忍不住抱怨:“你们是爬过来的吗,怎么这么慢?”
任遥一听,立马冷了脸,就要把手里的纸包扔掉。明华裳连忙道:“你这话就不对了,任姐姐怕你饿了,特意绕路给你带了夹饼。”
江陵扫了眼任遥手里的纸包,十分惊讶:“给我的?”
“是啊。”明华裳拉着任遥的胳膊,轻轻将她推到江陵跟前,“任姐姐拿了一路呢,现在还是热的。”
任遥手里拿着纸包,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尴尬道:“明明不是……”
她们并不是绕路给江陵买饼,而是怕人跟踪,特意在市集里绕了几圈,掩饰踪迹。而这块饼也不是任遥买的,是明华裳说他们吃了饆饠,江陵还什么都没吃,兴许会饿,她又推脱自己没带钱,任遥这才去饼摊买饼。
明华裳打断任遥的话,给江陵使眼色:“任姐姐刀子嘴豆腐心,她一番好意,你可别辜负了。还不来拿?”
江陵颇有些受宠若惊。这种事别的闺秀做江陵不意外,但任遥这种男人婆竟能注意到这么小的细节,实在让他始料未及。
江陵突然觉得,任遥看起来臭的像块石头,实际上也没有那么讨厌。
任遥第一次做这种事,别扭得浑身不自在。她硬邦邦将纸包扔给江陵,冷着脸道:“路上看见了,随便买的,你别自作多情。”
江陵拍了拍任遥的肩膀,觉得这个兄弟能处。他拆开后一看,惊喜道:“嚯,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欢吃脍肉夹饼。”
这饼看似薄薄一层,其实里面夹了好几层肉馅,脍肉肥瘦合度,油渗入面皮里,烤的酥脆金黄,肥而不腻,闻着就香。
能被明华裳看中的摊子绝对差不了,但买饼、付账确实是任遥做的,明华裳笑道:“这说明任姐姐和江世子口味一致,能吃到一起,真是知己啊。”
江陵什么宴会没见过,这个饼以他的饮食水准来说有些太寒酸了,但路边的摊子才有烟火气,江陵本来不怎么饿,被这股香气一勾,他还真馋了。
江陵交友全靠眼缘,他觉得这两人很合他胃口,豪爽道:“你们这两个朋友我交定了,你们想吃什么,我请!”
任遥心想谁要你请,她下意识想拒绝,明华裳已笑着应下:“好啊,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路上就看中了一家樱桃乳酪,那今日就借世子的光了?”
区区乳酪能花几个钱,江陵眼睛都不眨,大手一挥:“成!还这么见外做什么,世子来世子去的,听着别扭,直接叫我名字就行。”
明华裳从善如流。他们三人往乳酪摊走去,任遥悄悄拉明华裳的袖子:“你在做什么?我平南侯府又不是破落户,谁用得着他请,我们是来查案的,跟他耽误什么时间?”
明华裳按住任遥的手,说:“江陵他虽然恶名在外,但人并不坏。我知道任姐姐也是这样,心是好的,却被名声所累,某种意义上你和江陵也算是同类。我们接下来要一起行动,一直僵着也不是回事,相互给个台阶,和和气气的不好吗?”
任遥脸还是板着,明华裳看出来她只是习惯用强硬武装自己,不知道如何释放善意和柔软,便只能时刻冷着脸。明华裳道:“任姐姐,你就当帮帮我。我一个未出阁女子,和江陵同桌吃饭,传出去不好。”
最终任遥软化了,被明华裳拉到小摊前坐下。现在洛阳最热门的水果莫过于樱桃了,明华裳一点都不嫌弃街边小摊粗野,她坦然地坐下,说:“掌柜的,要两份樱桃乳酪。”
任遥置身于这种环境中,正有些坐立不安,听到明华裳的话连忙道:“我不吃。”
明华裳却不听她的话,含笑睨了她一眼:“别给江陵省钱,掌柜的,两份。”
江陵听到也道:“对啊,看不起我吗,来两份!”
摊子后忙活的主人应了一声,马上麻利地配菜。很快,他就将两碟红白相映、晶莹剔透的甜品放到明华裳、任遥面前:“娘子,樱桃乳酪来了。”
面前是两份新鲜的樱桃,上面浇了乳酪和饴糖,看着就可口。明华裳甜甜道谢,强行在任遥手里塞了木匙:“任姐姐,你不吃,我也不好意思吃。我难得出来一趟,你就当可怜可怜我。”
任遥本能拒绝一切女性化的东西,这么秀气精致的甜点,一看就是闺阁小姐喜欢的,她要成为女侯爷,怎么能耽于享乐?但明华裳露出可怜兮兮的眼神,她要是不动,明华裳岂不是两面为难?
任遥只能拿起小匙,轻轻尝了一口。早春的樱桃配上饴糖,一口咬下去酸甜可口,奶香四溢,确实不错。
明华裳看到任遥的表情就笑了:“你看,我就说不错吧。江陵,你要吗?”
江陵坐在桌子对面吃他的夹饼,他对这类塞牙缝都不够的甜点没什么兴趣,但看任遥、明华裳喜欢,他心里也高兴。江陵道:“我不用。你们喜欢就多点几份,我有的是钱。”
任遥又想翻白眼了,明华裳笑吟吟应下:“好啊,这是你说的。”
说完,她对摊主喊道:“掌柜的,再来两份樱桃乳酪,打包,一会我们来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