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情明华裳、任遥闻所未闻,任遥更是大受震撼。要不是江陵说,她多半会出于善心给那些孩子足够温饱的钱,说不好明日洛阳阴水沟里就会多几具孩子的尸体。
明华裳看向江陵的目光变了:“真没想到,你竟然也有这么细心的一面。”
江陵嘁了一声,大摇大摆往酒楼走去:“本世子英明神武,明察秋毫,有什么不会?”
明华裳笑了笑,跟上前去。任遥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看向街角。
那几个孩子买了馒头,相互争抢着吃,没一会就吃完了。她心情莫名有些沉重,她回头,看到了江陵吊儿郎当、纨绔浪荡的背影。
她曾经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却要被迫看着家产旁落他人之手,实在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现在她忽然意识到,或许,世上有很多人,连可怜的资格都没有。
他们仅是活着,就已经耗光了全部力气。
江陵要了一个临街的包厢,他们坐在二楼窗口,能清楚看到街角的槐树。明华裳怕误事,坚决不许江陵喝酒,江陵只好随便点了些小食,他甚至还想点戏班子进来,被明华裳阻止了。
江陵只能喝着清水,百无聊赖等了一上午。等下午时,他们的金钱攻势终于慢慢见效。
一个人再神通广大,所听所见也有限,但发动群众后,那才是真正耳听六路,眼观八方。
陆陆续续有人来给明华裳提供“有价值”的消息,有人说这几天隗严清心情很不好,频繁发脾气,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有人说这几天隗朱砚的病情越来越严重,经常看着空白处走神,总说外面有鬼,连隗严清叫她出门她也不理;有人说大郎君材料似乎买错了,被掌柜骂了一顿,大郎君不知说了什么,把掌柜惹得很生气。
明华裳惊讶:“隗墨缘竟然会顶撞师父?”
“是啊。”传话的小丫鬟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大郎君最是孝顺,他顶嘴可把掌柜气坏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明华裳追问争吵的细节。小丫鬟仔细回想:“当时我在后院扫地,看到大郎君提着一个黑色布包进来。我没放在心上,但没过一会,掌柜房里隐隐传来争吵声。我怕被主子迁怒,赶紧提着扫帚往远走,隐约听到大郎君说‘隗家从前是戏子,如今是商贾,一直都是下九流,人贵有自知之明’,然后掌柜就摔了杯子,骂‘放肆,谁给你的胆子顶撞我?我这么辛苦,还不是为了你们’。之后管家进来了,我怕被波及,就赶紧走了。”
明华裳若有所思,江陵对此见怪不怪,他爹每隔十天半个月就要这样骂他。他见明华裳板着脸,在她眼前晃了晃手,说:“你这么严肃干什么?怎么,你也被你爹骂过?不应当啊,你一个姑娘家,你爹也舍得骂?”
明华裳大方地给了丫鬟一百钱,鼓励她发动身边人,多探再探。等丫鬟走后,明华裳道:“你不觉得很奇怪吗,隗墨缘竟然会顶嘴?”
“这有什么。”江陵不以为意,“正常人不都这样吗?”
和长辈反唇相讥,这种事以江陵的性格很常见,但放在隗墨缘身上就不太寻常。明华裳整合下人汇报的消息,说:“你们有没有觉得,隗墨缘采买材料太频繁了?”
江陵道:“他们就是做木偶的,买材料不是正常事吗?何况明华章刚装崔家人下了单子,隗家肯定想早点做完。”
明华裳想了想,还是摇头:“不对。他们是做木偶生意的,哪怕是崔家这种名门望族,往年应当也见了不少,何至于乱套?隗掌柜给我的感觉太急躁了,我们去南市一趟吧,我看看隗墨缘到底买了些什么。”
现在时间晚了,南市已经收摊,明华裳和江陵、任遥约好明日相见的时间地点,就各自回家。
明华裳料想隗墨缘材料买错了,第二日肯定会再出门。江陵照例用一顿饭钱雇佣乞儿们帮他放风,那些孩子果然十分聪明,等隗墨缘走远后,他们就跑过来通知江陵,明华裳三人尾随进店,问:“刚才那位郎君问了什么?”
老板娘不动声色打量他们三人,她认出来这三人身上的衣料不俗,立刻摆出一脸笑意,说:“郎君娘子安。我们小本生意,不能泄露客人的事……”
江陵从容地把一袋钱放在柜台上,问:“现在呢?”
老板娘眼神不断往钱袋上瞟,脸上笑容越发尴尬。明华裳道:“老板娘你放心,我们不是坏人。实不相瞒,刚才那位要和我们堂姐订婚,我们怕堂姐吃亏,特意来盯着他。他一个男人进布坊做什么?谁知道他是不是有外宅了。”
任遥跟在后面,默默看着明华裳又给他们安排了身份——这次甚至成了捉奸的堂弟堂妹。
老板娘猝不及防撞见一出家庭伦理大戏,她有些好笑,爽朗说道:“娘子,这就是你想岔了。刚才那位郎君根本不是给外宅买衣服,他要的是男子布料。”
“真的吗?”明华裳一脸狐疑,咄咄逼人道,“谁知道是不是你和他勾结好了,故意骗我们。”
老板娘心想恐怕压根没有什么堂姐,估计这位就是订婚的女子。大唐女子向来彪悍,捉奸把男人打残的也不是稀罕事,老板娘没有当回事,带着明华裳几人往里面走:“娘子您瞧,刚才那位郎君买的是这匹布,还有这几匹。这种料子结实耐用,但颜色灰蒙蒙的,哪能给小娘子做衣服?定是那位郎君买去送兄弟朋友呢。”
明华裳一一看过料子,仔细记住颜色,这才趾高气扬道:“料他也不敢。他之前来过吗?”
“来过。”老板娘无奈笑道,“也买的是一样的料子,娘子您就放心吧。”
明华裳慢慢点头,和江陵、任遥两人出门。江陵叹说:“一天快过去了,又什么事都没干成。”
“谁说没收获?”明华裳说,“至少我们可以确定,这几天让隗掌柜焦灼不安的,并不是二兄定下的那批木偶。”
江陵和任遥都没听懂:“为什么?”
“我上次跟踪隗墨缘的时候,亲眼看到他进了这家布料店,今日应当是他第三次来了。老板娘刚才也说他每次买的都是同样的料子,短时间内频繁用同一批衣料,说明隗家在做某种木偶,而且全部失败了。”
为了让木偶栩栩如生,上面的衣物都用真人布料,而且要粘在木头上,层次感不比活人差。但一旦做毁了,上面的料子就全浪费了,下一个还得重新裁剪、粘黏。
江陵不明所以地点头,他没料到明华裳只是问了问常用品消耗,竟然就能猜出隗掌柜的行为。江陵由衷叹道:“韩将军果然没看错人,你可真是天生干这一行的。”
以小见大,天生的情报员啊。
“我就当你是夸我的。”明华裳说道,“我不清楚二兄具体怎么和隗掌柜说的,但给祖母陪葬,定制的木偶必然是女子,怎么会用到男子的衣料呢?可见在二兄之前,还有一位大人物和隗掌柜下了订单,而且很急。”
江陵点头:“有道理。”
“你什么都觉得有道理。”任遥嫌弃道。不过明华裳的话也提醒了她,任遥灵光一闪,终于想到刚才莫名的熟悉感来自哪里了:“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刚才隗墨缘买的衣料,正是禁军惯用。”
明华裳和江陵悚然一惊,这方面他们俩的敏感度远不如世代从军的任遥。三人对视一眼,隐约觉得事情不太对劲:“莫非隗严清想做禁军模样的木偶?”
世人皆知,木偶是用来陪葬的。什么人会需要禁军陪葬?
第40章 私情
明华裳三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寒而栗。江陵忍不住喃喃:“敢用禁军陪葬,不想活了吗?”
这种事一旦被发现,那可不止是杀头,要株连全族的。
任遥皱眉问:“那我们还查吗?”
她以为这只是个人命案,杀人动机无非是为情为财为仇,谁能想到,竟然会牵扯出一条这么可怕的线索。
他们现在牵扯的不算深,还来得及抽身。如果继续查下去,真的发现有人僭越,那他们举报还是不举报?
不举报是包容反贼,与造反同罪;举报又会让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朝堂再次动荡起来。
酷吏时代随意构陷造反的乱象任遥还历历在目,当时她还小,厌恶透了那些搬弄是非的小人。她实在不想让自己也成为那种人。
明华裳沉默了许久,说:“现在天色晚了,不方便查案。今日不妨到此为止,我们都回家好好想一想,如果还要继续查,明日就在老地方见;如果不想掺和这趟浑水,那明日就不用来了,这几天的事只当没发生过,我相信彼此的人品,谁都不会说出去。”
江陵和任遥没接话,明华裳就当他们同意了。明华裳深吸一口气,随着人流往外走去:“那我就先走了,有缘再会。”
明华裳说这番话时是真的抱了放弃的念头。她只是想找个铁饭碗啃一辈子而已,没必要为此把命搭进去。
她早就应该想到的,隗家在普通百姓中算是大户人家,但放在洛阳里连粒沙子都算不上。他们家里闹鬼,怎么会惊动直属于女皇的玄枭卫呢?
明华裳懒得去想背后的意图,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她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罢了。她打定主意再也不管了,明华章本来就不赞同她掺和这些事,或许她被刷下去,才是所有人都满意的结局。
回到闺房后,招财进宝一如往日抱怨她怎么一出门一整天,今日明妤、明妁都在明老夫人跟前,唯独明华裳不在,老夫人虽然没说什么,但看表情不太高兴。
招财认真劝她:“娘子,您以后不能这么不务正业了。您都十六了,马上就要说亲,您成天在外面逛街吃饭,若是被未来婆母知道,恐会不喜。您不如静下心来,好好学习针线活。”
明华裳安静了好半天,说:“我是个活人,又不是绣娘。莫非我嫁过去,就是为了给他们家做针线的?”
“娘子您又说玩笑话。”招财笑着说道,“您是镇国公府的千金,国公的掌上明珠,谁敢让您做针线活?但亲自绣出来的东西心意不一样,其他府邸的郎君和夫人听了会觉得您贤惠,姻缘这不就来了?”
“是啊。”进宝也说,“娘子若是懒得动手,穿两针做个样子就成,我替您绣。但您一定得留在房里,要不然说不过去。”
明华裳慢慢颔首:“你们说得对。”
是啊,她怎么会拿自己和绣娘比呢,绣娘是用劳动和技艺换取钱财,而她,只是一件美丽的摆设。
她哪里比得上绣娘?
招财进宝见明华裳点头,以为她听进去了,忙问:“娘子,那要给大娘子递句话,明日带着您一起做针线吗?”
明华裳没动,突然问:“二兄呢?”
“您问二郎君?”进宝摸不着头脑,说道,“二郎君还没回来。这几日郎君似乎很忙,总是早出晚归的。您问这个做什么?”
明华裳眼前莫名浮现出那天夜里,明华章执伞走在潇潇夜雨中,身姿清俊,流风回雪。他问她为什么要加入玄枭卫,她说了那么多大道理,可是才过两天,她就放弃了吗?
既然如此,那日她哪有资格和明华章说,她不想听从家族的安排,不想终生意义就是成为一个好妻子、好母亲,而是想做自己?
招财见明华裳久久不动,唤道:“娘子,你发怔什么呢?大娘子现在还没睡,应当来得及送口信。如意……”
“不用送了。”明华裳突然开口,打断招财的话,“我答应了二兄,明日,我还要出去。”
明华裳再一次踏着晨光出现在崇业坊。她本以为经过昨日的话,他们组建了仅仅三天的队伍默认解散了,没想到到地方后,却发现任遥、江陵都在。
任遥和江陵表情都别别扭扭,恨不得把脖子拧成反面。明华裳看到他们意外了一瞬,随即笑了,步履轻快地跑过去:“对不起,我来迟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早?”
江陵哼了声,趾高气扬道:“是你太懒了,我可是第一个来的。”
“放屁。”任遥毫不留情地戳穿他,“我早就来了,一直等在树后。你眼瞎没看见,别当别人都瞎。”
“好了好了,懒不懒都是虚的,吃饭才是正事。”明华裳问,“你们早膳吃了吗?”
“没有。”江陵不耐烦道,“谁来晚了谁请。”
“凭什么?”一听到请客明华裳就精神了,据理力争道,“我不同意。任姐姐,你同意吗?”
任遥悠悠说:“我觉得应该中间来的人请。”
明华裳立刻应和,江陵气得跳脚:“昨日说来迟的人请,今日就变成中间的人了,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多数人同意的才叫王法。”明华裳一锤子将此事定下,“别磨蹭了,我饿了,快去吃饭。”
明华裳没有提昨日的事,江陵和任遥也没有说。三人吵吵嚷嚷地走在街上,旭日穿过薄云,在背后洒落一地金光。
明华裳三人吃完早食后,照例多买了几块胡饼,分给小乞丐们吃,让他们盯着隗家。他们三人继续沿着昨日的信息找线索,申时日跌时分,突然有小乞丐过来传话,说槐树下来了人,想用消息换赏钱。
一条消息换一百文的悬赏还存在,如果提供的消息有价值,赏金还会提升。正好这边也没什么进展,三人合计过后,决定让明华裳和江陵先回去听新消息,任遥继续探查。
明华裳跟着乞儿,一直走到一个偏僻背阴的小巷中。里面有一个中年男子,他脸上蒙着帕子,在阴影里踱步,瞧见他们连忙道:“你们可算来了。拿消息换钱,是在这里吗?”
明华裳瞧见那个男子暴露在外的三角眼,身体紧绷起来:“是这里。你为何蒙着脸?”
明华裳有些后悔带着江陵来了,她应当让任遥陪她的。不过江陵好歹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对外人应当很有威慑作用,如果只有明华裳自己,她是不敢来这种地方。
那个男子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猥琐,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明华裳就是感觉到他在谄笑:“娘子别见怪,我毕竟还要在隗家讨生活,怕被人知道了没法收场。听说娘子的主家想编传奇?这娘子就找对人了,我知道好些事,编进去后保准香艳火爆,叫好又叫座。”
香艳?明华裳皱眉,已经预感到这又是一个来骗钱的了:“我没时间听你胡诌,既然没事,那我们走了。”
“唉,等等!”男子赶紧上前拉明华裳,江陵推住他肩膀,挑眉道,“干什么?有话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多亏了江陵,明华裳躲开男子的手,脸上表情已经很忍耐。男子意识到这两位不好惹,搓着手应是,挤眉弄眼道:“我可没胡诌,这是我亲眼见到的。二娘子说是二徒弟,其实和妓子一样,她先伺候师父,之后又要嫁给大师兄,可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呢。”
明华裳和江陵一起愣住了。明华裳看这个男子的模样就知道他嘴里说不出好话,但她没料到竟然会听到这种事。
等反应过来后,明华裳脸色已经彻底寒下来,就连江陵也不悦道:“你为了这么几个钱,竟然编排这种闲话。你把我们当什么?”
“我没编!”男子一脸冤枉,他怕到手的赏钱丢了,都不顾会暴露身份了,说道,“我在隗家巡夜,没人比我更清楚隗家私底下那些事了。隗掌柜说是严师,管教徒弟十分严格,经常连夜授艺。呵,要我说,连夜是真的,但在屋里是不是授艺,就不好说了。”
明华裳沉着脸,道:“我们公子虽然想编撰传奇,但更是一个正人君子,你胡乱编排主家,我们公子就是得罪人,也要将你这些话告诉隗掌柜。”
“唉别!”男子慌了,连忙道,“我说的全是真的!他们师徒两人共用一女,心里有鬼,肯定不敢承认。”
“你还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