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咔嚓一声咬开果子,才吃了两口,就发现明华章朝他看来。江陵这一口果子吃的不上不下,他有些发毛,问:“怎么了?”
快到午时,娇生惯养的江世子总算睡醒了。他一醒来就让老鸨将全楼姑娘都叫过来,陪他寻欢作乐。老鸨当然不敢推脱,除了腿受伤的山茶,其他人都被她赶下楼,在大堂里唱歌跳舞弹曲,务必让江世子尽兴。
江陵脸上带着笑,享受着几十号姑娘围着他一人转的豪华待遇。他再一次躲开不明不白的手,僵笑着问任遥:“他们还要多久,我坚持不下去了。”
任遥同样如坐针毡。要不是江陵哭爹喊娘一定要留一个人陪他,任遥才不想扮演“宠婢”,她更想跟明华章他们去查案。
事实证明,刚才她应该心硬一点的,任遥忍着呛鼻的脂粉味,艰难说:“再忍忍,大概快了。”
所有人都在大堂伺候世子,三楼显得尤其冷清。山茶躲在自己屋里生闷气,她合着门窗,自然也不会发现,此刻东楼楼梯格外热闹。
明华裳、明华章、谢济川三人围在楼梯上,明华裳循着记忆找到那截木板,说:“二兄,谢兄,你们来看,就在这里。”
明华章屈膝半蹲,手又缓又稳,从木刺缝里拔出一缕细丝。谢济川站在另一边,问:“一样吗?”
明华章举在眼前看了看,很确定地点头:“一样。”
这条丝比较长,明华裳凑过去看,说:“这好像是从丝绸上抽出来的。”
三人对视一眼,马上想到:“山茶跳舞用的红绸布。”
明华章让谢济川将证据收好,他伸手扶着明华裳从楼梯上站起来,说:“看来我的直觉没错,那条莫名变短的红绸布,和杀人案脱不了干系。凶手为什么要剪一截绸布呢?”
明华裳看到楼梯下黑洞洞的缝隙就害怕,没留神晃了一下,明华章忙上跨一步揽住她:“小心。”
楼梯里狭窄,站了三个人后更是连腾挪空间都没有,明华裳像是完全挂在明华章臂膀上。她有些尴尬,小心翼翼往旁边挪了一步,说:“我没事,我扶着墙壁就好。”
明华章不赞同道:“墙上连个着力的地方都没有,你还是抓着我……”
明华章突然顿住,明华裳好奇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上方只是一个通气窗而已。明华裳问:“二兄,你怎么了?”
明华章脸色十分冷淡,对谢济川说:“你看着她。”
谢济川往明华裳身边站了站,也问:“你发现什么了?”
明华章没有回答,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楼下,果真看到二楼同样的位置也有一个通气窗。明华裳感觉不对,小心翼翼追过来,说:“二兄,这扇窗户有什么问题吗?我进去看过,里面是间小隔间,和风情思苑没有通道。”
“不,一定有。”明华章脸色白得生寒,眼中是沉沉的黑:“不好,昨夜犯了大错,我们可能放跑凶手了。”
“什么?”
明华章指着二楼墙壁上方方正正的小气窗,说:“昨夜他能从这里进入命案现场,极可能已经销毁了重要证据。”
谢济川从后面跟过来,上下打量了一眼,拧眉道:“这个大小倒也能穿过一个普通身量的女子,可是,窗户这么高,墙上又没有着力点,她爬不上去的。”
“能。”明华章看向方才发现细丝的地方,说,“你们还记得山茶是如何跳舞的吗?只要把绸缎搭在三楼木板上,她站在二楼楼梯,拽着绸带,可以爬入通气窗。”
谢济川打量楼梯木板和通气窗的位置,越看脸色越冷:“看起来可以,但最好找个女子试试。”
所有人下意识看向外面。大堂上,任遥陪坐在江陵身边,周围围满了轻薄曼妙的年轻女子,正热情地喂他们吃点心。
好像很忙的样子。
谢济川表情有些微妙:“恐怕吹暗号他们也听不见,我去叫她过来?”
明华裳上下丈量距离,忽然说:“二兄,让我试试吧。”
明华章一惊,本能反对:“不行,太危险了,万一摔着怎么办?”
明华裳也知道任遥的身手比她好得多,让任遥来探路更合适。但现在江陵和任遥被许多双眼睛盯着,如果贸然叫走任遥,很可能会节外生枝。
明华裳活动活动手脚,说:“没关系,我可以的,再说还有二兄呢。”
谢济川幽幽道:“有他在摔下来是不疼了还是怎么着?”
为什么明华裳处处将“我二兄”挂在嘴边,仿佛有明华章在,天塌下来也不足为虑。
“闭嘴。”明华章冷冷瞪了眼谢济川,“你去那间小隔间里,从里面接着她。”
谢济川虽然阴阳怪气,但还是趁人不备,溜入隔间替明华裳开道。明华章拿出随身软绳,系在刚才挂着红丝的木梯上,再次嘱咐道:“注意安全。”
明华裳朝外张望,趁没人看这边,一溜烟跑到二楼楼梯上,接住明华章抛下来的软绳:“我知道。”
明华章望着她拽着绳子艰难爬墙的模样,欲言又止,最后他叹了声,去后面扶住她的腰,将她半抱到通气窗前:“小心。”
她甚至都没有来看三楼的绳子是否系结实了,只因为他一句话就亲自上阵尝试。他何德何能,能被人这样信任?
明华裳在明华章的帮助下爬入气窗,还不等她想明白下半身要怎么进来,里面便探来一双细长微凉的手,握着她的胳膊将她抱下来。
明华裳晕晕乎乎回到地面,下意识扒着身前人的手臂:“谢兄等一等,我有点晕。”
这时候旁边的门轻响,明华章闪身进来,看到他们的姿势顿了顿。
明华章静静望了谢济川一眼,谢济川平静放手,说:“看来你的猜想是可行的。”
虽然明华裳演示的一塌糊涂,但至少证明这条路径行之有效。如果换成一个腰腿力量比较强的女子,应当可以靠着绳索支持,从楼梯爬上气窗,进入这间小屋。
明华章不动声色圈住明华裳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边,说:“你去找暗道,我陪着她。”
这个隔间是用来给奴仆临时歇脚的,空间十分有限,明华章扶着明华裳坐下,给谢济川腾出走路空间。
谢济川在黑暗中摸索,明华裳缓了一会,回过神后很不好意思:“我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麻烦。”明华章说,“是我麻烦你才对。”
隔间关上门后非常黑,明华裳都看不见自己的腿,明华章像是感觉到她害怕,手慢慢握紧她掌心,无声告诉她他在。
黑暗裹挟着未知和恐惧,但他气息平稳,手掌有力,给人强烈的安全感。明华裳的心莫名就安宁下来,外面不知道是哪个姑娘唱曲,青楼这种地方自然不能指望唱雅乐,靡靡之音顺着门缝飘进来,明华裳听到里面的内容,指尖尴尬地蜷了蜷。
她手指无意碰到了明华章的掌心,明华章以为她害怕,愈发用力地握紧她。一片混沌中,唯有身边的少年存在感十足强烈。
明华裳不好意思再沉默下去,没话找话说:“所以,命案那日,凶手就是用这种方法进入二楼房间的?”
低沉清越的声音从旁边徐徐传来:“没错。从时间来看,应当是戌时左右老鸨给张子云送酒,没过多久山茶献舞,从三楼跳到舞台。绸带被丫鬟随手塞到帷幔后,凶手悄悄躲在后方,趁人不备割下一截绸带,躲入楼梯。他将绸带悬在头顶的楼梯上,借助绸带的力量从气窗爬入这间隔间,再通过暗门进入隔壁风情思苑,捂死昏迷中的张子云。”
明华章很确定地说:“所以,这里一定有去风情思苑的通道。”
“你倒也别光说不干。”黑暗中传来一个凉幽幽的声音,“二妹妹这么大的人了,应当能自己休息吧。你能过来帮忙吗?”
明华裳不好意思,忙站起来道:“我也来找。”
明华裳看不见,全凭感觉寻找,她仿佛摸到一堵凉丝丝的墙,正要仔细探索,不妨被人抓紧了手腕。
谢济川似笑非笑的嗓音响起:“妹妹,是我。”
明华裳忙尴尬退后,撞到了另一个怀中。明华章扶住她的手臂,将她带到墙边,说:“这类粗活用不着你,你安心等着就好。”
“喂。”谢济川语气不善地开口,“做粗活的人还在这里呢。”
明华裳道:“二兄,你不用管我,快去帮谢阿兄吧。”
明华章嗯了声,但身体纹丝不动。谢济川发出不满的声音,明华章为了应付谢济川,随手翻动身边的木架,好歹敷衍一下。
明华章突然问:“三楼最北那间房间是谁住的?”
“你是指最靠近楼梯的房间吗?”明华裳抬头望向上方,说,“我特意问过,是玉琼在住。”
按照天香楼的格局,玉琼的房间正好在这间隔间上方,墙上同样有一扇通气窗,爬出去可以直接进入楼梯间。
明华章慢慢应了声,说:“那我们就要多考虑一个人了,昨夜,很可能玉琼也出门了,只不过我们没看到。”
虽然天香楼中会飞天舞的唯有山茶,但玉琼是在教坊司长大的,未必不懂舞蹈。以她的身段,完全足以从自己房间的气窗爬出来,落到楼梯上,然后从三楼楼梯跳到二楼楼梯,在不惊动外面的情况下爬入隔间气窗,打开暗门进入现场。
如果真的是她,那她昨夜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出入,谁也不知道她破坏了什么证据。
这对他们查案实在大为不利。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黑暗中谢济川的声音突然响起,“可是命案那天,她在西楼,到东楼需要穿过大堂,凶手不可能是她。”
明华章低低叹气,说:“但这个地方昨夜有人来过。”
谢济川怔了下,马上反应过来:“你找到暗门了?”
“算是吧。”明华章指向南墙上的木架,“我一进来就觉得这个木架有点奇怪,隔间里空间这么小,为什么不做一个高架子呢?现在我明白了,因为这个木架的轮廓,正好挡着门。”
明华裳忙伸手去摸,是啊,她只顾着在墙上、地上找缝隙,却忽略了最明显的地方。谢济川走过来,都没有去验证真假,酸溜溜说:“你怎么找到的?”
“主要是为了陪妹妹。”明华章慢悠悠道,“随手一翻,正好看到这里有亮光。有光,那肯定有缝隙了。”
明华章和谢济川将木架移开,明华章试着一推,果然推开了。
明华章面色沉着,最先朝里走去。
幸亏外面歌舞声大作,挡住了他们这里的动静。明华裳最后进门,看到面前熟悉的布局,仓皇萧索的地面,心知这里就是命案发生现场——风情思苑了。
他们之前的构想完全正确,凶手极有可能二度返回现场,破坏了某些线索。昨夜出门的人,老鸨,山茶,哑奴,以及占了特殊地利的玉琼,都有可能。
第67章 水拓
楼下传来叫好声,衬得屋内格外安静。明华章率先开口:“先搜现场吧,不要先入为主。无论你们怀疑谁,现在都把人忘掉,找到线索,凶手自然会水落石出。”
明华裳知道明华章说得在理,她尤其不能犯这种错误。明华裳深吸一口气,不再纠结于谁有可能进入密室,只把面前的凶杀现场当做一个全新的案件。
明华裳特意回到小隔间,自己推开暗门,以凶手的角度重新体验张子云死前的景象。
暗门良久不用,推开时有些吃力,而且前面有屏风遮挡,只能推开一条小缝。
不过这已经足够了,明华裳从门缝中钻进来,最先入目的是一扇仕女插屏。仕女图画得富丽堂皇,艳丽的颜色遮住了人影,从外面看以为只是装饰,哪能想到背后竟然隐藏着一扇暗门。
明华裳放轻动静,小心翼翼穿过屏风。暗门修在卧室,周围放着床铺、梳妆台,布置的绮丽旖旎。但对明华裳来说最显眼的,是镂花落地隔扇后的长条桌案。
桌案上放着笔墨纸砚,前腿脚处沾染着暗红色,周围散落了一地废纸。案前有一块地方被刻意地空出来,隐隐可见人形。
这便是张子云死亡的位置,从残存的痕迹可以看出,张子云死时靠着书案,地上并没有打斗迹象,连血迹都很少,只有斑斑点点的血滴。
难怪京兆府判定张子云自杀,他死的实在太平静了。
明华裳继续打量屋内其他摆设。珠帘后摆着一个茶几,上面放着一套精巧的西域酒杯,酒杯看起来用过,其中有一个都滚到地上了,不知是原本的摆设还是后期京兆府的人查案时碰倒的。
茶几旁放着一坛未开封的酒,原本应当是两坛,另一坛喝了一半,已被京兆府带走了。
明华裳仔细打量了一会酒坛,最后还是回到长条书案边。无他,书案上有一个她觉得很奇怪的地方。
书案放着一个浅水池,里面盛了一半的水,水中漂浮着淡淡的墨。多日闲置,水面上已积攒了一层浮尘。
明华裳实在无法理解这个水池,问:“这个水池是……”
明华章正在书案桌腿前研究血迹,闻言推了下谢济川:“水拓法你比较熟,你去解释。”
“我不熟。”谢济川无奈地站起来,移步桌案后,指着笔墨大致比划,“这是一种独特的画法,名水拓法,也叫浮墨法。首先在这个小水池中盛入清水,泥以麻灰,最好静置几个时辰。然后援笔叩齿,沾丹青墨砚,纵笔毫水上,这个过程最好一气呵成,后面再补笔就落于下乘了。等墨迹晕开后,将生宣浸于水上,取出后晾干,之后是最后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作画。”
明华裳意外:“还需要再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