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裳也不再客气,很快就选好菜,说:“最近西市传来大食国的马朗酒,听说和中原口味截然不同。今日我们尝尝新酒如何?”
任遥当然没有意见。长安是座包罗万象的城市,舶来品随处可见,长安无论是生意人还是食客,对新鲜东西都接受良好。
明华裳要了壶马朗酒,没一会店小二上齐了酒菜,就退下了。这个位置是明华裳特意选的,四周还算清幽,方便说话。明华裳斟酒,对着任遥、江陵,认真道:“上次的事多谢你们,只是这段时间京兆府事情多,我二兄忙着公务,实在抽不出时间,就托我来向你们二人道谢。多谢你们出手相助。”
任遥摇头示意无碍,江陵大咧咧道:“我们是队友,说这些见外的做什么。那天他伤得可不轻,我见到他的时候都吓了一跳。现在他的伤好些了吗?”
明华裳笑着点头:“好多了。”
其实没有,明华章第二天就又投入案件中了。一切如他所料,那日魏王大肆搜庙后,普渡寺住持被惊动,悄悄清理了地下密室的痕迹,明华章再去时,只看到一个空荡荡的祭坛。
欢喜佛亦是密宗的信仰,虽然不合世俗,但也无可指摘,光靠普渡寺地下有密道是没法证明什么的。明华章只能去寻找新的证据,这几日忙得人影都看不到,哪有时间养伤。
江陵好奇问:“你们到底做了什么,竟然惹到了魏王?我听说,那天晚上魏王都去镇国公府了?”
长安里面没有秘密,魏王夜闯镇国公府的事很快就传遍了,现在大家都在猜明家做了什么得罪了魏王,有意和明家交好的人都迟疑起来,明妤几人议亲再次受阻,此刻镇国公府内正是一片凄风苦雨。明华裳没有透露他们玄枭卫身份可能暴露的消息,只是道:“和案子有关系。”
连环杀人案传的沸沸扬扬,长安里没人不知道。任遥和江陵都露出了然之色,任遥低声问:“不是已经定案了吗?”
“二兄觉得真相不是这样,自己还在私下查。”明华裳简略解释,点到为止,“其中有一桩案件,和魏王有些关系。”
明华裳三言两语中透露出许多信息,和京兆尹公布的真相相差甚大,任遥和江陵都懂了,不再追问。他俩正要转移话题,没想到明华裳却正了脸色,说道:“今日设宴是为了答谢你们两位,除此之外,我还有一桩事,想请你们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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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萧萧,一位年轻郎君勒马,停在村口。他身着靛青长袍,肩系墨色大氅,颀长挺拔,长身玉立,跃下马的动作灵秀又利落,宛如画中人从千山雪中走来。
这样清俊出色的郎君罕见,路上人或明或暗都在打量他,他在这种目光中安之若素,主动停到一位老者前,礼貌问:“请问,徐大娘家在这里吗?”
老者上下打量他,问:“哪个徐大娘?”
“曾经在长安卢家帮佣的徐大娘。”明华章说道,“我从长安来,有些事想问问她。”
可能是明华章一身凛然正气太令人信服,老者没有怀疑他是坏人,直接指给他方向。明华章循着指引,找到徐大娘家,徐徐叩门。
“来了!”里面传来一声应和,脚步声咚咚而至,随即大门打开,门里的人看到明华章,表情愣住了。明华章适时解释:“我是长安京兆府之人,来询问卢家旧事。敢问是徐大娘吗?”
日头渐高,冷白色的阳光洒在地砖上,散射出炫目的光晕,和阴冷清寂的殿内仿佛两个世界。卢渡跪在蒲垫前闭目念经,十分投入。
这时旁边跪下来一个人,正好在卢渡身边,她晃了晃手中的香,喃喃道:“望菩萨保佑,一愿二兄仕途顺畅,二愿家人康泰平安,三愿找到一个如意郎君。”
她说完,照模画样拜了三下,将香插在炉中,步履轻快地走了。在她走后,卢渡睁眼,忍不住回头看她。
她看起来对佛并不感兴趣,许的愿望也世俗至极,正是众人印象中的长安小娘子,家庭和睦,兄长宠爱,在西域金器和牡丹花宴中长大,举手投足间都充满了都城范儿,每日最大的烦恼就是找一个门当户对的郎君。她独自走在佛寺中,神态也是坦然的,好奇但不怯场,显见已经见惯了。
卢渡认出来了,这似乎是镇国公府的二娘子,她的兄长是这段时间很出名的进士郎明华章,正在京兆府供职,一释褐就是四品,也是长安中很典型的世家才俊,整个人生顺畅的像是传奇话本。
他在普渡寺时撞到过这两人,看得出来他们兄妹感情很好。这样受宠的小娘子,为何会单独出现在清禅寺?
卢渡没忍住,起身,朝门槛外走去。
明华裳侧坐在栏杆上,伸手去够红腊梅。梅花红艳胜血,被雪压得不堪其负,她抬手拂去花枝上的积雪,那节手腕显得尤其纤细洁白。
卢渡在后方看了一会,缓慢走近,说:“尸毗王割肉喂鹰,娘子为花拂雪,二娘子真有佛性。”
明华裳回头看到卢渡,惊讶了一下,有些拘谨地站起身。但这种拘谨是贵女式的矜持,她面上依然有礼有节,进退得宜纳福:“卢博士万安。让卢博士见笑了。”
卢渡不疾不徐回礼,问:“明二娘子怎么独自坐在这里?”
明华裳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出来找阿兄,但京兆府的人说他不在,我不想回去,就在附近逛一逛,等他下衙后让他陪我逛街。”
卢渡道:“快年关了,长安里鱼龙混杂,娘子一个人在外面,恐怕有些危险。”
明华裳不以为意道:“凶手都抓到了,街上这么多人,哪有什么危险。”
卢渡没有应声,垂下眸子,不知在想什么。明华裳却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娇小姐,哪怕最开始有戒心,一旦开始说话也渐渐没了戒备,叽叽喳喳道:“还是我二兄最厉害,以前的京兆府官员抓了四年都没抓到,他一来凶手就落网了。祖母和父亲都说,二兄这次立了大功,以后仕途会更加顺畅。他现在已经四品了,京兆尹破了这个大案,估计很快就能高升,到时候他接任京兆尹,便是三品了。他再破几个案子,调到六部去做侍郎,说不定,他能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宰相呢!”
这样的升官履途太过于理想了,然而结合明华章的家世、相貌、出身,只需要再加上一点点运气,这样的履历未必不能成真。卢渡静静看着明华裳,说:“二娘子这么关心兄长仕途,看起来你们感情很好。”
“那当然。”明华裳美滋滋道,“我二兄是长安里,不,天底下最好的郎君。前段时间那个连环杀人案闹那么大,但我二兄接手后,才三个月不到就破案了。要我说,长安的罪犯就应该赶紧忏悔,改邪归正,或者远远离开雍州,要不然撞到我兄长手里,保准让他们原形毕露,悔不当初!”
“哦?”卢渡淡淡应了句,问,“二娘子对明少尹这么信任?”
“对啊。”明华裳理所应当道,“我又不是胡说,我是有例子证明的!前段时间那个凶手,做了那么多伪装,花了那么多心思,连公府的娘子也能骗出来杀掉,却逃不过我二兄的手掌心。他杀人案闹那么大,也不过是给我二兄铺路而已。托他的福,如今我二兄名扬长安,未来青云直上不在话下!”
明华裳越讲越眉飞色舞,她说完后发现卢渡许久没回应,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道:“抱歉,我说得太投入了,卢博士是雅致人,应该不喜欢听这些血腥事。就不打扰卢博士了,小女先行告退。”
卢渡抬眸笑了笑,道:“二娘子客气,我近些年一心向佛,倒不太明白长安的流行了。娘子接下来打算去哪?”
明华裳随意拭去指尖的水迹,说:“无所谓去哪里,主要是等我二兄,他答应了带我买上元节花灯的。”
卢渡微笑望着明华裳,斯文得体,说道:“如果二娘子不嫌弃,不如我带着娘子看看清禅寺?”
明华裳怔了下,随即瞳孔发亮,脸上是藏不住的娇矜惊喜:“好呀,早闻卢博士学识渊博,精通佛理,那就有劳卢博士了。”
长安落了雪,古刹银装素裹,杉木幽深,卢渡带着明华裳在小径中慢行,沿路讲各个院落的来历,明华裳听得入神,由衷叹道:“卢博士,你知道的可真多,清禅寺的沙弥都没你说得好呢。”
卢渡淡淡笑了笑,望着白雪覆盖下的森森树影,道:“待得久了,知道的自然就多了。有些时候,我倒也希望我一无所知。”
“卢博士这是什么话,经历多总比没经历强。”明华裳说着没忍住,掩唇低低打了个喷嚏。卢渡见状,忙道:“瞧我,忘了二娘子是姑娘,疏忽了。前几日刚下过雪,林子很冷,不妨二娘子随我去禅房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明华裳垂眸咳嗽,睫毛微微敛着,看不清眼中神色。等她放下手时,双眼亮晶晶的,欣然应允:“好啊。”
第109章 犯险
徐大娘引着明华章进屋,有些拘谨地收起房间里的衣服:“我们家乱,让您见笑了。大人,您先坐,我去给您烧茶。”
“大娘,不必麻烦了。”明华章拦住徐大娘的动作,说,“我此次来只是问些旧事,您无须紧张,只当我是个寻常客人就好。大娘,您是何时离开长安的?”
徐大娘战战兢兢坐到明华章对面的圆凳上,闻言,双眼微微放空:“有些年份了。自从主家换了新当家,遣散我们这些老奴后,我就再也没去过长安了。好像有四年了吧。”
四年?明华章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严肃起来。这个时间很敏感,正是卢渡父母出意外的时候,也是凶手停止作案的时候。明华章问:“新当家可是卢渡?”
徐大娘点头:“正是,我们都叫他大郎君。可惜大郎君和主君关系不好,常年住在他外祖家,我们这些老奴和他也不熟悉。等他当家后,第一件事就是遣散我们。”
明华章问道:“他外祖家是……”
“夫人姓郑,就是郑家的宅子。”徐大娘说,“卢大郎君小时候是在郑家老宅长大的,后来女皇当政,很多世家都被清算,郑家为了避灾就举族搬回荥阳,夫人因为嫁在长安,就留下了。之后夫人越来越信佛,就将郑宅捐献给佛祖,好给后代积福。”
明华章忙问:“卢夫人捐献的佛寺,可是青山寺?”
徐大娘使劲想了想,点头:“好像是。”
青山寺正是普渡寺的前身,卢渡和青山寺还有这层渊源,难怪他会长住青山寺。明华章问:“卢渡为何和他父亲关系不好?”
徐大娘叹了声,道:“都说冤家冤家,父母生出什么孩子没得选,儿女有什么父母也没得选,天底下有几对父子相处的好?其实早些年大郎君和主君关系还行,但从大郎君十二三岁时,他们父子一下子就不对付了。”
徐大娘将一切变化都归为儿女是前世的债,但明华章却觉得,世上没有突然恶化的关系,更没有突然决裂的父子。明华章问道:“卢渡十二三岁时,发生了什么吗?”
徐大娘想了想,疑惑道:“也没有啊。兴许是大郎君长大了,少年人心思敏感,看到小娘子受主君宠爱,他吃醋了吧。”
明华章微微挑眉,一个十二三的少年,会吃妹妹的醋?明华章作为一个有妹妹的人,无法认同这种解释。他不动声色打量着徐大娘的表情,问:“你说的小娘子是谁?”
“是主君和夫人的二女儿,只比大郎君小一岁。”徐大娘絮叨道,“其实大郎君前头还有一个姐姐,但养到十岁死了,主君十分伤心,所以对二娘子十分宝贝。他从没抱过大郎君,但对二娘子却如珠似玉,二娘子基本是在主君怀里长大的。两个孩子年纪差不多大,主君却如此区别对待,兴许大郎君就是这样心生不平衡,长大后才和父亲疏远了吧。”
卢家的情形基本是镇国公府的翻版,明华章自认很能理解卢渡的心情和处境,因此他才愈发确定,卢渡十三岁时和父亲决裂绝对另有隐情。明华章不置可否,问:“但听说卢家的小女儿早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徐大娘听到这里再次叹气:“主君包揽了小娘子所有起居,连衣服都是主君帮她挑,我们这些仆人其实接触不到小娘子。但那么小一个姑娘突然死了,谁看了不心疼?她死的时候,好像才十四岁吧。”
明华章听到十四岁,心中一凛。明华裳画像时,说凶手偏好温顺、幼态、年纪在十四到十六的少女,不正好符合卢家小女儿吗?明华章想了想,谨慎问:“卢小娘子是怎么死的?”
徐大娘脸上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道:“病死的。”
明华章眉梢轻抬,看起来并不相信:“病死?徐大娘,我并非怀疑你,只是这毕竟是一条人命,若你知道什么,还望和我直言,我才能替死者沉冤昭雪。”
徐大娘深深叹气,眼角的褶子耷拉下来,道:“我也不清楚,只听在主院伺候的丫鬟说小娘子死得不清白,但她们都被发卖了,之后小娘子匆匆下葬,主君说是病死,我们还怎么问?反倒是大郎君,听到小娘子死后立马从佛寺赶回来,非要闹着开棺,和主君大吵一架。在那之后,他们父子连话都不说了。”
明华章眉心拧起,眸光沉肃,问:“女儿莫名其妙死了,卢夫人怎么说?”
“夫人一心礼佛,早就不太管家里事了。”徐大娘说,“卢宅里的事,基本都是主君说了算。”
一个连女儿衣服都一手包办的父亲,一个无动于衷的母亲,明华章直觉这个家庭不对劲。他问:“他们夫妻的死,你知道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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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禅寺内,明华裳走入禅房,好奇地左右张望。卢渡轻车熟路去里面取茶,声音穿过木架传过来,模模糊糊不太真切:“你喜欢喝什么茶?”
明华裳已找了个蒲垫坐好,低声道:“无妨,我都可以。”
很快,卢渡就端了壶热茶出来。他扶袖给明华裳倒茶,动作慢条斯理,赏心悦目。他注意到明华裳似乎在打量他,对他露出痴迷之态的女子实在太多了,卢渡并没有放在心上,随意道:“清禅寺别的都好,只有一个缺点,树过于多。尤其是夏日,鸟雀叽叽喳喳的,十分烦人。刚才,我似乎还听到鸟叫了。”
“是吗?”明华裳一脸疑惑,“卢博士你耳朵也太敏锐了,我怎么没注意到?”
卢渡掀衣坐下,说:“兴许是你刚来,还不习惯。等待久了,就能听到很多吵闹声了。”
明华裳不明所以,钦佩地看着卢渡:“卢博士,你懂得真多,随便说一句话都这样有佛理。”
卢渡淡淡微笑,比手道:“二娘抬爱了。这是我独门炮制的蒙顶茶,你尝尝喜不喜欢?”
明华裳听闻,惊喜道:“卢博士你还会制茶?”
她说着,已迫不及待抿了一口。明华裳感受到里面的茶香后,赞不绝口:“果真清香雅致,回味无穷,和外面的俗茶一点都不一样。”
这位明二娘子十分活泼,随便一句话她都能给出十足的反馈,和她待在一起,似乎很容易就会快乐起来。和她聊天不失为一个好选择,可惜……
卢渡看着明华裳晃了晃,咚的一声栽倒在桌案上,幽幽想道,可惜,以后不会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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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夜里,我们正在睡觉,忽然听到外面有吵声,出来才发现主院里着火了。我们赶紧去救火,但那时候已经宵禁,取水不方便,再加上发现的太迟了,等我们扑灭火苗时,主君和夫人已经烧死了。”
明华章拧眉,已经听出些许不对:“他们在做什么,为什么火都烧到身上了,竟然不知道跑?就算跑不出去,也不呼救吗?”
这个问题问住徐大娘了,她想了想,迟疑说:“这……可能是火烧到身上之前,他们已经被烟熏死了吧。”
明华章知道这种事情,有些人怕冷,冬日晚上会关紧门窗烧炭,可能无知无觉就被烟闷死了。然而卢家作为五姓七望之一,不至于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明华章问:“起火那夜,他们身边没有伺候的人吗?”
徐大娘摇头:“夫人礼佛,主君也不喜人近身,他们夜里都不允许下人打扰,我们都是放好东西就出去,第二日等主君传唤才敢再进,主院里从来不留人。所以直到火势烧起来我们才发现,等赶过去时,火已经烧大了。”
说到这里,徐大娘似乎皱了皱眉,短暂得恐怕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明华章却注意到了,他不动声色盯着徐大娘,问:“刚才你想到了什么?”
徐大娘欲言又止,反复停顿,才吞吞吐吐说:“经大人说,我才觉得有些奇怪。夫人和主君分居许久了,那夜,他们为何会睡在一个屋里?”
明华章瞳孔微震,马上郑重起来,追问:“那日他们夫妻可见过什么人?”
徐大娘皱眉,费力回想:“好像没见过什么人吧……那段时间没有客人上门,除了大郎君给主君、夫人问好,也没有其他人了。”
那段时间卢渡竟然住在家里?明华章直觉抓到了了不得的线索,赶紧问:“起火时,他在做什么?”
“自然在睡觉。”徐大娘理所应当道,“起火点离大郎的住所不远,要不是我们进去叫醒他,恐怕大郎也要被烧死呢。”
卢渡是被人叫醒的,这样看来,火灾似乎和他没关系,他也是死里逃生。明华章不置可否,问:“当时他的院子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