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朝中猜测纷纷,雍王刹间炙手可热。曾经李华章就有才名和美名,在洛阳时和谢济川并称神都双秀,如今李华章有了皇族身份加持,他的人气迅速超过所有同龄郎君,成为长安里当之无愧的第一金龟婿。
身份高贵,年轻俊美,还手握实权,这样一位王爷伸出手,别说做王妃,哪怕是侧妃,长安里恐怕都没几个女子会拒绝。
李华章听到明老夫人的话不置可否,回头问在隔壁桌案埋头苦吃的明华裳:“裳裳,你觉得呢?”
全场目光刷得投向明华裳,明华裳吃得好好的,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她赶紧端起茶盏压惊,眼睛都不敢抬起来看,道:“你的事情,我怎么知道?”
李华章只是笑了笑,伸手给明华裳夹菜:“慢点喝,小心烫。”
斋房里无人说话,但各女眷飞快交换视线,眼睛里是如出一辙的惊疑不定。
雍王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她们理解的意思吗?
镇国公坐在上首,实在看不下去了,说:“你们还小,考虑这些事做什么。都好好吃饭,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李华章察觉到镇国公有些不高兴了,识趣地打住话题,不再放肆。明老夫人却很不满,瞟了镇国公一眼道:“小什么小,二娘都十七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道伦常。如今是圣人当政,对女子年龄已经宽松许多,若赶在我们年轻时,女娘过了十六岁还没成婚,官媒会登门强行配婚的。二娘胡闹了那么久,是时候考虑终身大事了,但前面姐姐们没嫁出去,她不好谈婚论嫁。不如挑个良辰吉日开祖祠,让雨霁改姓,搬回公府吧。”
苏雨霁吃饭速度很快,没一会就把所有菜吃完了。她正在擦手,猛不防听到自己的名字,狠狠怔了下。
镇国公怕苏雨霁觉得他们在逼她,赶紧说:“没关系,凡事都有个适应的过程,让孩子慢慢来。”
明老夫人语气很慢,但意味强硬,不容置喙:“坎总是要跨过去的,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何况,娘子自己住在外面不像样子,让她早点回来,和长辈学学孝经,接下来也好说亲事。”
苏雨霁静静将帕子放到桌案上,反问:“和长辈学孝经?和谁学呢?”
明老夫人眼角瞥了她一眼,淡道:“明家这么多教养嬷嬷,你二婶母、三婶母都在,还怕教不了你吗?”
苏雨霁笔直坐着,道:“我要孝顺也该孝顺我的亲生母亲,你们既没有生我,也没有养我,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
明华裳咬着筷子,默默瞪大眼睛,心中十分钦佩。明老夫人哪被人这样顶撞过,当场脸色就拉下来了,镇国公赶紧道:“好了,食不言寝不语,先吃饭,剩下的话等吃完再说。”
明老夫人憋了一肚子火却被镇国公堵住,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全程拉着脸摆脸色。众人早就没了胃口,剩下半顿饭吃得静悄无声,味如嚼蜡。
等所有人都放下筷子后,镇国公沉了脸色,郑重说:“我这一生无愧章怀太子,无愧忠义仁孝,唯独对不起家人。我不是一个尽职的父亲,尤其对不起雨霁。我答应了雨霁不会逼她,她什么时候愿意回来再回来,但家里永远都有她的位置。我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若是承诺了之后做不到,就太丢脸了。”
众人都有些愣住,明华裳道:“父亲……”
镇国公抬手止住明华裳的话,说:“不用担心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现在是我应该承受的代价。我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上半生为忠义,下半生只想为自己。我没脸让孩子们尽孝,他们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无须守在我身边。我这个做父亲的无法弥补前些年的缺位,只能为他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所以,趁现在人都在,我们把家产分了吧。”
这回是明老夫人狠狠吃了一惊,她脸色骤变,呵斥道:“荒唐!我还没死呢,你就想分家?”
镇国公扫过神色各异的二房、三房,平静道:“母亲,这是迟早的事,我不信三弟妹私下没和您提起过。与其遮遮掩掩躲着人说,不如拿出来,我们大家一起商量。我这个做大兄的有责任顶门立户,分家产的事我也多说两句。公中的现钱分成三份,二房三房各拿走一份,库房中金银玉石等财物按市价折算,同样分成三份,二房、三房先去挑,剩下的留给大房。”
明老夫人对分家产反应很大,但明二夫人、明三夫人却沉默下来,竖起耳朵听镇国公的话。
公账上有多少钱大家心里都有数,明面上都会做平,没什么可说的。真正有水分的,是私产。
大房的钱不可能给他们,明二夫人压根不指望。她关心的是老夫人的私房钱。
镇国公喝了口水,接着说道:“我身为长子,孝顺母亲是本分,自会赡养母亲一辈子。如果母亲想去二弟、三弟家散心,我也别无二话。母亲这些年的月例银子和嫁妆是您的体己钱,我不敢染指,母亲想给谁就给谁。瑜兰的嫁妆不是我们明家的钱,平分成两份给雨霁和裳裳,我不会插手。至于我名下的店铺、田庄、赏赐、布帛等物,按市值折成四份,雨霁、裳裳一人一份,另两份一份给雍王,一份给苏行止。”
李华章和苏行止齐齐吃了一惊,苏行止怎么也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自己的事,忙道:“国公,不敢当。我与明家无亲无故,怎么能收您的家产?”
李华章也道:“是啊,您在我心里就像父亲一样,我感激您的养育之恩还来不及,怎么能收您的钱?”
镇国公摆摆手,道:“说句大不敬的话,雍王是我看着长大的,在我心里就和自己的孩子一样,我交代身后之物,自然该有你的一份。给苏行止的是谢礼,要不是他和苏嬷嬷,雨霁根本活不到现在。雨霁在我心里乃无价之宝,相比之下,一份家产算得了什么?”
前面明老夫人还勉强听着,等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了。给雍王分就算了,雍王这段日子得了不少赏赐,根本不在乎钱财,他不可能白收镇国公的东西,但给苏行止一份做什么?
一个孩子养在乡下能花多少钱,镇国公竟然要用四分之一的田庄产业去谢,他疯了吗?
明老夫人缓缓开口道:“苏家养大雨霁,确实该好好道谢。但感谢有其他方式,用钱来偿还,太俗了。”
镇国公大手一挥将大房的产业送给外人,最着急的莫过于明三夫人。她也附和道:“是啊,大伯春秋鼎盛,现在就分家产太早了。二娘和雨霁年纪小,不识事,贸然拿这么大一笔钱,容易招灾。”
镇国公平淡但坚决,道:“我就是一个俗人,不会说好听话,不用钱总觉得不够表达我的心意。孩子们不愿意收是他们的孝心,但我这个做长辈的,却要把水端正。我已经想通了,我这一生碌碌无为,最大的心愿就是将雍王养大,不负章怀太子所托,以及两个女儿能回到身边,一家人吃一顿团圆饭。如今这两个心愿都已经实现,我再无所求,镇国公府的爵位能传承就传承,若朝廷不给恩典,没了就没了,来日九泉之下我去给父亲请罪。”
明二夫人听到这里眼皮子一跳,不动声色扫向老夫人和三房,心道原来在这里等着呢。镇国公前面说了那么多,真正要说的无非就这一句,他宁愿让明家的爵位失传,也不会过继其他人的儿子。
明二夫人险些笑出声来,得努力憋着,才能在众人面前保持体面。明老夫人和明三夫人的脸色非常难看,她们都意识到,这是镇国公故意说给她们的,今日她们在香房的谈话被人听到了。
镇国公像是没注意到怪异的氛围一样,继续说道:“还有一件事,儿子想向母亲请示,我想把苏嬷嬷的牌位供到明家祖祠里。”
明老夫人眉头一跳,都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镇国公认真道:“苏嬷嬷照顾瑜兰长大,后来又带大了雨霁,对明家恩重如山,和自家长辈无异,明家理当供奉她的香火。牌位就放在瑜兰旁边吧,这样瑜兰寂寞时,还能和苏嬷嬷说说话。”
镇国公说着满满倒了一盏茶,看向苏行止,道:“多谢这些年你们照顾雨霁,我以茶代酒,敬你和苏嬷嬷一杯。”
苏行止连忙举杯应和,李华章视线不动声色扫过其他人,面如平湖倒了盏茶,笑道:“镇国公说的是。国公拳拳之心,我却之不恭,那我就腆颜收下国公的馈赠了。”
李华章收下大房四分之一的私产后,明老夫人就算不同意也无法说出口了。这样一来就是默认了这种分法,其实二房、三房并没有少分什么,但和三夫人预想的比起来,那就少了太多了。
这顿饭可谓不欢而散,明老夫人没心思再在大昭国寺礼佛了,拉着脸打道回府。她们出门时,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正好听到李华章和明华裳说话:“裳裳,我不擅长打理产业,但又不好糟蹋镇国公的一片心意,我那份能不能交给你,你来帮我管?”
苏行止听到后,也道:“雨霁,我不是明家人,没有道理收镇国公的私产。我那一份,也归还给你吧。”
苏雨霁扫了他一眼,道:“你连账都没记过,想也知道管不了。那我来吧,每个月我会把分红给你送去。”
明华裳一听,低声说:“其实我也不会记账。以前我只负责花钱,从来不操心挣钱的。”
李华章听到笑了,故作苦恼说:“那要怎么办,我也不会管。”
明华裳一双眼睛天真无辜,道:“雨霁姐,能不能麻烦你把我们的也一起管了?你给苏兄送多少分红,就给我们多少。如果你嫌麻烦,我自己去取?”
苏雨霁听着就皱起眉心,苏行止不会收在她的预料之中,他们两人的钱一直都是放在一起花的,苏行止把东西交给她管,苏雨霁习以为常。但明华裳和李华章把自己的那份也交给她,是不是太心大了?
苏雨霁隐晦道:“关系到钱财,丝丝缕缕牵扯很多,我们又不住在一起,可能不方便。”
明华裳一脸认真,道:“那你搬回国公府不就方便了?”
苏雨霁微怔,恍然大悟,原来明华裳装傻充愣这么久,就是为了这句话。身后的李华章浅笑不语,显然在明华裳开口那一瞬间就料到了。苏雨霁扫过看似说者无心的明华裳,愤怒不甘的三房夫人,意味不明的明家奴仆,和不远处明明期待却故意表现出不在意的镇国公,忽然觉得人生苦短,纠结那些有的没的实在浪费时间。
苏雨霁淡淡点头,也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道:“好。”
明华裳愣了下,霎间眼睛发亮,像是天光乍破,雨后初霁,第一缕阳光照射在湖面上,毫不吝啬挥洒着快乐和欢欣:“太好了。我们这就走,搬家要收拾很久呢,趁天没黑,赶紧搬!”
镇国公听到这里喜不自胜,赶紧过来说:“裳裳,你们只管回府就是,我去雨霁的院子里搬东西。”
“不用。”明华裳嫌弃道,“女孩子的东西多精细,你们哪知道怎么搬,都给人家弄坏了。快走开,我去雨霁姐家帮忙。正好我今天带了进宝她们来,一个收拾,一个押车,一个对单子,刚刚好。”
说起这个,几个丫鬟立刻商量起怎么收拾,声音叽叽喳喳的,连一根针都插不进去。李华章最开始还试图参与话题,后面他就放弃了,只听,不发表意见,安心当一个会搬东西的工具人。
苏雨霁在众人的簇拥中走远了,苏行止落在后面,看着在人群中渐渐展露笑颜的苏雨霁,眼中既欣慰,又落寞。
她会逐渐融入新的环境,最多只需要半年,就会和天生长在长安的娘子们别无二致。少时那个小姑娘,不再需要他来帮她扎头发了。
十七年前误入凡尘的那颗星,终于回到了属于她的地方。
他该为她高兴的。
第156章 乔迁
三月十二,宜入宅,移徙。
今日是雍王乔迁王府的日子,一大早长安就热闹起来。镇国公府,明二夫人仿佛年轻了二十岁,嘴角带着压不下去的笑,尤其是她看到盛装打扮后明艳照人的女儿,越发神清气爽。
今日镇国公府要去雍王府赴宴,各房女眷收拾妥后,要去老夫人院里会和。明二夫人带着明妤走在回廊上,一路笑着和人打招呼,就差把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几个字刻在脸上了。
等到了延寿堂,毫不意外的,三房母女已经来了。明二夫人进屋,先笑眯眯和老夫人请安,然后带着明妤找坐席坐下。丫鬟给二夫人端来茶盏,明二夫人端起来,轻轻呷了一口。
明三夫人笑着说客套话:“二嫂今日精神好。”
明二夫人放下茶盏,道:“你怎么知道阿妤和容家二郎订婚了?”
明三夫人表情微微一怔,有人问了吗?不就是女儿定了门好亲事吗,值得她逢人就抖出来说?
明三夫人勉力笑笑,并不想听,明二夫人却不管,高高兴兴说道:“我们原本是不敢高攀容家的,阿妤自然样样都好,但我们毕竟是庶房,怕婆家因此挑剔她。没想到,容家竟主动来问阿妤了,放在以前真是想都不敢想,我们家阿妤竟然能嫁给容家二郎。”
明妤垂着眸子微笑,一脸新嫁娘的娇羞。明三夫人很看不上二夫人这小家子气的样子,冷着眼不搭话,明老夫人作为祖母,少不得问两句:“日子定了吗?”
“没有,但已换了庚帖。我心想他们容家家大业大的,总不至于要了女方庚帖后反悔,你们说是不是?”
明三夫人能说什么,皮笑肉不笑道:“是呢,恭喜二嫂,如愿给大娘找了位如意郎君。”
明二夫人并不觉得这是在讽刺她,高高兴兴应下:“那可不。”
明妤因为庶房身份,苦心经营多年,如今终于得偿所愿,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她扫了眼脸色淡淡的明老夫人,如果是往常,此刻她肯定绞尽脑汁想俏皮话哄老夫人开心了,现在她却觉得爱谁说谁说,反正明老夫人最看重的又不是她。
明妤知道,容家相中她,并不是真的看中了她琴棋书画或管家才能,而是借着她搭上雍王这条线。但那又如何呢,只要对方对她有所图,那她就永远不用担心失势。
明妤很清楚自己的价值在哪里,未来应该讨好谁,所以颇为平常心地说道:“三婶,我们已经和大伯父分家,如今的镇国公府大娘子是雨霁妹妹,不该叫我大娘了。”
明三夫人脸色微变,似笑非笑道:“长就是长,幼就是幼,怎么,莫非分了家,连族中序齿都不能叫了?”
明妤刚订了好夫家,前程一片大好,才不想和三房搅和,淡淡道:“三婶想多了,我并不是这个意思。若祖父在,自然按族中序齿排,但如今是大伯父当家,再叫我大娘,别人听了容易误会。”
她们正说着话,屋外传来丫鬟的声音:“两位娘子安。”
明妤心想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她笑着看向门口,道:“我和三婶正说你们,赶巧你们就来了。三婶,这才是明家的大娘子呢。”
明妤知道她说这些话会得罪三夫人和老夫人,但那又如何?她未来的倚仗是明家和雍王这层关系,而雍王明摆着更亲近大房,老夫人的喜恶重要吗?
不重要。
她多多少少有故意说给来人听的意思,然而当她回头看到相继进门的两人,仍然被惊艳了一瞬。
月初镇国公府去大昭国寺上香,当日苏雨霁就搬回公府了,隔了没几天,镇国公开祖祠,第一件事是将苏嬷嬷的牌位请入祠堂,供奉在已故镇国公夫人王瑜兰旁边,第二件事就是将苏雨霁写入族谱,苏雨霁正式更名为明雨霁。
将外姓人,还是一个奴仆供入自家祠堂,可谓惊世骇俗。但镇国公不顾旁人劝阻,执意为之。他这样做看起来是便宜苏家,实际上是借抬高苏嬷嬷,来给明雨霁撑腰。
苏嬷嬷因为是王瑜兰的奶娘,还养大了明雨霁,就能被供奉在明家祖祠,从此还有谁敢质疑那位养在乡下、刚回公府的明大娘子呢?镇国公此举不止是敲打明家众人,也是在往外界传递信号,明雨霁是他的大女儿,一应待遇和明华裳一样,绝不可因为她长在乡野,就对她心生轻视。
姐妹之间容易争长短,而镇国公府的情况更为微妙,一个女儿娇养在身边,另一个寄养外地,如今两人同处一个屋檐下,无论哪一个都会觉得自己受了委屈。
众人都等着看这对姐妹斗法,没想到两人和和气气的,明华裳主动给明雨霁介绍镇国公府的人手,绣房送来新一季的衣服首饰,明华裳当着众人的面说要先送去春华院,等明雨霁挑完后,再送到她这里。
就比方今日,雍王府乔迁宴,想也知道定然百花争艳,热闹非凡。这种场合最忌讳撞衫了,但明华裳却提出和明雨霁穿同一款裙子,明雨霁穿青色,明华裳穿黄色,保准让人一眼看出她们是双胞胎,省得别人再问。
明妤最开始听到明华裳的想法,觉得她简直疯了,但此刻明妤看着这两人站在一起,一个穿着白襦青裙,首饰以青玉为主;另一个穿着紫襦黄裙,发髻上缀着宝石。一个如雨过天青悬崖幽兰,一个如更深夜静海棠花未眠。明明能看出她们眉眼和衣服上的相似,却无法忽略她们的不同。
明妤突然觉得有一个姐妹好像也不错。
天底下华服那么多,但能毫无芥蒂穿同款衣服的,唯有姐妹了。
明妤不知道明华裳是真心接纳一个处处压自己一头的姐姐还是装得好,如果是装得,能装到这个程度,明妤佩服她。明华裳听到屋里的话,解下披风,笑着问:“给祖母、婶母问安。刚才你们在说什么,大姐怎么了?”
明妤暗暗挑眉,以前怎么没发现呢,明华裳才是最扮猪吃老虎的人,外表看着软糯无害,其实心里什么都明白。明华裳肯定听懂了,但她不愿意留话柄,这是和她们装糊涂呢。
明妤心领神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笑道:“你们这身衣服真好看,早知道,我也让绣房做这条裙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