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好比小偷进店后告诉掌柜他要偷东西了,通缉犯拿着悬赏和官差商量你要帮我保密,一样离谱。
如果她还是苏雨霁,她一定会毫不犹豫举报双璧有意谋反,并试图策反玄枭卫内部成员,但现在她也姓明。
她的生父牢牢和章怀太子绑定,她的妹妹看起来对李华章情根深种。她不信忠君爱国、臣为君死那一套,她坚信世上最高尚的情怀是活着,最重要的人是她的家人。无论皇帝是谁,都和她无关,但如果皇帝是李家人,她的父亲和妹妹似乎会更高兴一些。
明雨霁只能默许,假装不知道明华裳、李华章借着宴会的名义吸纳政变人手,假装不知道那些人上山打猎是幌子,真正目的是甩开人群,在林间密谈。她像个睁眼瞎一样,坐在山下和一群蠢货打叶子戏,保证明华裳、李华章的密谈不被打扰。
女皇赐予玄枭卫特权,明雨霁也替女皇做了不少事,她并不欠女皇的。但是,在她和苏行止最艰难的时候,唯一对他们伸出援手的就是女皇。她给了他们安身之地,教给他们自保之力,还引苏行止入仕,这份恩情,是无论如何无法否认的。
明雨霁没有那么大的志向,她不想思考女皇是不是暴君,李家是不是逆贼,她只想让自己身边的人好好活着。
不参与他们的行动,不帮助他们反叛女皇,是她作为一个玄枭卫,最后的坚持了。
至于这些融不进上层圈子,连长安即将变天都一无所觉,只能靠羞辱地位低的人来获取优越感的季五郎们,明雨霁实在不想浪费力气。一群废子而已,随他们去吧。
明雨霁百无聊赖打发时间,上山“狩猎”那些人终于回来了。原本死水一样的宴会场立马活跃起来,许多人簇拥上去,明雨霁没有上前凑热闹,她站在外围,不动声色扫过那些人的马。
猎物有多有少,这很正常,但对某些人来说,以他们的骑术却几乎颗粒无收,就太稀奇了。明雨霁心里啧了声,心想这群人的伪装技术有待提高,就这么一照面,她已经猜出来李华章拉拢了那些人了。
明华裳从人群中挤出来,蹦蹦跳跳来找明雨霁:“姐姐,我回来啦!”
相比于明华裳的热情,明雨霁的情绪就内敛很多。她只是淡淡点头,等明华裳走近后,漫不经心道:“今日你打了多少猎物?”
明华裳愣了下,眼睛中闪过迷惑,但还是很快接话道:“没多少,我骑术不好,连兔子都追不上。”
明雨霁应了声,不再问了。明华裳本能觉得明雨霁的问题不对劲,江陵会说废话,但以明雨霁的性情,她不想说话就不会说,不可能无的放矢。明华裳回头朝马队看去,留意到马匹后面的猎物时,微微一怔,恍然大悟。
百密一疏,他们竟然忘了做戏做全套,看来下次得注意。
女皇已露出明确地立李征兆,李家的王爷们一下子成了长安的香饽饽,刚露面就被人团团围住。李华章只是一不留神,明华裳就不见了,他借着身高优势往外望,在边缘看到了明华裳和明雨霁。
在不搭理人这一点,她们姐
妹倒是出奇的一致,李华章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认命地主动去找。
李华章如今在长安风头正热,在他还是明华章时,他不服从长官,屡次顶撞上级,在朝廷里评价并不好,许多人都觉得他恃才傲物、不通人情世故。但当他成了雍王后,同样的事情立刻口碑翻转,恃才傲物成了能力卓绝,不通人情世故成了为国为民、不拘小节。
京兆府有李华章在,根本没有不长眼的人去当京兆尹,李华章理所应当地接手了京兆府实权。他下令重启陈年案卷,整顿京兆府风气,立规矩有命案必破,不拘一格降人才。
这样一个人,明明光靠雍州这块封地和章怀太子的美名就足够他挥霍一辈子了,他还要不断内卷立功,真是不给人活路。
如果李重润还在,两人尚且能争一争谁的身份更尊贵,但太子唯一的嫡子已死,李华章成了当之无愧的皇族第一人,想讨好他的人不计其数。李华章刚有动作,其余人的视线就汇聚过来,只见他穿过人群,径直走到站得最远的两人面前,问:“你们怎么站在这里?”
明雨霁挑挑眉,问:“不然呢,我们应该去迎接你吗?”
后方众人愕然,这个女子好大的胆子,竟敢这样和雍王说话?然而李华章脾气却很好,好声好气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担心冷落了你们两人。今日一切可顺心?”
明雨霁扫了眼前方人群,说:“应当是顺心的吧。”
李华章眉梢微动,听到了某些不寻常:“应当?”
明雨霁目光冷淡清明,道:“对啊,因为我也不知道有人说明家携恩求报,强求雍王殿下回报明家,算不算正常的话题。”
李华章和明华裳都一怔,李华章的脸色明显变冷了,他回头扫过人群,正热闹谈笑的众人霎间鸦雀无声。李华章回头,明显压抑着怒气问:“谁说的?”
明雨霁余光扫过脸色青白的季五郎等人,显然,他已经意识到明雨霁听到他们的谈话了。明雨霁嗤笑一声,说:“具体的人我记不清了,雍王不必放在心上。只是我这个人脾气不好,有些话不吐不快。我没学过礼仪,不太懂贤良淑德那一套,旁人对我指指点点,说的是事实也就罢了,如果是胡编乱造,我少不得要当面骂回去。尤其揣测无辜女子,更不是衣冠之辈该做的事,雍王,你说是不是?”
李华章眸光狠狠一沉,竟然有人说裳裳了?难怪明雨霁不给他好脸色看。
李华章深吸气,稳住情绪,说:“是我思虑不周,你教训得是。我总觉得这是我和镇国公府的事,无须和其他人言说,但若有人敢对二娘指手画脚,我绝不能忍受。镇国公在我心中有如亲生父亲,你们二人也如我的手足。我确实有意向镇国公求娶二娘,只是一直觉得还未准备好,未敢向国公言明。今日正好趁机会说开,还望大姐帮我向国公美言一二。若我能娶到二娘,乃我毕生之幸。”
李华章这些话面对着明雨霁、明华裳,但声音清朗坚定,掷地有声,明显是说给后面那群人听的。明华裳猝不及防在众人面前被公开,只觉得浑身都不好了,明雨霁扫了眼扭捏的明华裳,勉勉强强道:“行吧,我会向父亲转告的。但是,雍王虽是天潢贵胄,我们镇国公府也不愿做攀附权贵的藤蔓,若二娘不愿意,还请雍王另寻佳妇。”
“不会有比二娘更好的女子。”这回李华章眼中带上些真实和诚恳,认真说,“若非二娘,我本打算终身不娶。我有今日,都该感谢二娘,若她愿意嫁给我,我不胜荣幸。”
明雨霁难得对李华章满意了一回。正如她所说,她原本没打算和季五郎那些蠢货计较的,毕竟她出身乡野是事实,脾气不好也是事实,但他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用那些肮脏念头揣测明华裳。
明雨霁听到那些话后就一直忍着气,但她知道,季五郎充其量只是小喽啰,没有他们,还有下一批嚼舌根的人。事情真正的根源,在于李华章。
他是君,她们是臣,他是兄,她们是妹,他是男,她们是女。李华章不表态,明雨霁就算教训了季五郎,又有什么实际用处?
好在李华章态度良好,愿意解决问题,遇到事情第一反应是倾听协商,而不是责怪她们落他的面子。这样一个人,明华裳若喜欢他,勉勉强强也行吧。
至于李家那边同不同意,宫里会怎么想,那是李华章的事情。他既然想娶明华裳,就应该处理好自己的家事,别给明华裳添堵。他要是处理不好,那就别娶了。
明雨霁淡淡点了点头,转头对明华裳说:“走吧,该回家了。”
明华裳脑子嗡嗡的,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地方,怎么坐到了马车上。等马车开动时,她仿佛才从梦中醒来,脸颊倏地爆红。
明华裳想到刚才江陵、任遥等人都在,哀嚎一声,捂住脸道:“完了,我没脸见人了。”
明雨霁瞥她一眼,道:“现在才想起来。我就没见过你这种蠢蛋,为他冒着生命危险做事,却什么承诺都不要。”
“我相信他。”明华裳靠在车厢上,回想起刚才的场景,虽然尴尬,却控制不住嘴角的笑意,“我知道他是什么人,有些话,无需说给外人听。”
明雨霁点点头,好了,她知道了,她是外人。她冷冷提醒道:“每个女人陷入爱河时都觉得自己遇到了对的人,都觉得那个人可以相信,但最后不乏被骗得家破人亡的。他们家尤其龙潭虎穴,你多留点心。”
“我知道。”明华裳挪到明雨霁身边,不由分说抱住她手臂,“我知道姐姐是为了我好,你最是嘴硬心软。放心吧,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明雨霁被抱住胳膊后浑身都僵硬了,但这种感觉,和宴会时被不熟的女子抱住还不完全一样。她半边身子都不敢动,缓了一会,嫌弃地把明华裳的手拨开:“去那边坐,好热。”
明华裳乖巧地应了声,乖乖坐直,却并不挪开。她依然挨在明雨霁身边,问:“姐姐呢,可考虑过以后要找什么样的夫婿?”
夫婿?明雨霁眼前划过这段时间对她示好的人,脸色逐渐淡了。她语气清冷,说:“没考虑过,我不需要。有这点时间,不如想想镇国公府那些事要怎么办。”
明华裳点头,问:“说得也是。对了,这段时间怎么不见苏兄,他照顾你多年,也算是我半个兄长,为何不叫他一起出来?”
明雨霁瞥了她一眼,脸色古怪:“你想拉他参与你们的事?”
“不不。”明华裳一脸无奈,赶紧否认,“我只是单纯地想叫他走动,若就这样断了联系,太可惜了。”
“哦。”明雨霁淡淡应了声,不在意说,“我给他发过请柬,他没来。以后不用请了。”
明华裳看着明雨霁的脸色,她若是真不在意,刚才说起夫婿那个话题时就不会生气。明华裳没有多言,依然笑道:“好啊,那下次我给他送帖子,邀他来府里做客吧。正好我也有些案子上的事,想请教他。”
明雨霁哼了声,依然没好气道:“不用管他。”
明华裳笑着挽住明雨霁的手,煞有其事道:“那可不行,我破案需要他。若是卷宗被察院打回来,那我可就白忙活了。”
第161章 赐婚
镇国公府的马车离开后,那群皇子皇女继续往北走。义兴郡王李重俊终于找到机会,问:“雍王兄,你真的打算求娶明二娘?”
义兴王李重俊是太子的庶三子。李重润死后,太子妃韦氏总怀疑是庶二子李重福搞的鬼,因为那天东宫大部分人都在太平公主府赴宴,只有李重福在东宫,他的正妃还是二张兄弟的外甥女,而李重润被杖毙的原因,正正巧是议论二张兄弟。如果李重润死了,获益最大的显然是他这个庶次子。
但韦妃空有怀疑,却没有证据,她总不能当着女皇的面去逼问二张兄弟是谁告的密。
二张兄弟她动不了,但收拾一个庶子还绰绰有余,这段时间韦妃毫不掩饰自己对李重福的厌恶,李重福在东宫内的待遇一落千丈。李家其他人也不会救一个可能给二张兄弟通风报信的人,所以,李重福就这样理所应当地“消失”在外界视线里。
韦妃失去了唯一的嫡子,痛不欲生,然而再不愿意日子也要继续,东宫嫡长子暴毙,次子废弃,三子李重俊就成了太子默认的继承人。
李重俊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和皇位有关系,突然有一天大任落在他肩上,李重俊惶恐又惊喜,正磕磕绊绊熟悉自己的新身份。
李华章看了李重俊一眼,语气淡然,意味笃定:“自然。我这就进宫请陛下赐婚。”
队伍中的人都吃了一惊,李重俊道:“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二兄不妨先去问问长辈,不必这么急。”
“是啊。”太平公主的女儿永和县主也道,“我原先只当明雨霁不过一个半路回来的村姑,没想到此女颇有心机。今日她当众提起镇国公,不就是逼你在人前表态吗?明家虽然有功,但算计太多了,二兄你应当多考校考校他们家,不急着决定。”
“我不觉得明雨霁的话有哪里不对,她是二娘的姐姐,她一心一意替二娘考虑,我很高兴。”李华章声音清冷,如风吹林木,泉石相激,洒脱中自有一股坚定,“我已经想得非常清楚,没什么需要问的。我只喜欢她,无关任何事,如果陛下不同意,我就不会成婚,仅此而已。”
李华章知道李重俊等人的言外之意。他们无非觉得在这个当头,李家应当拉拢一切能拉拢的筹码,来换取重回皇宫。这其中,当然包括婚姻。
这些皇族子女很早就明白感情是感情,婚姻是婚姻,只要利益够大,他们自己也可以成为商品。镇国公府除了忠诚之外,其实并无其他助益,李华章牺牲自己的正妃之位娶明华裳,太不划算了。
李华章无意置评这种想法对不对,但他很清楚,他不是商品,他也永远不会交易自己的感情。
他娶明华裳仅仅因为喜欢,他发自真心欣赏那个热烈、善良、坚韧的灵魂。其实今日那些话他没有夸大,如果没有明华裳,他确实不会成婚生子。
他身上背负着太多,成家于他而言,害人害己。
但命运就是这样不讲道理,明华裳像一只斑斓的蝶,不由分说闯入他的世界,扰乱他既定的轨迹。他体验到了快乐、悲伤、不甘、吃醋,那些不理智,却无比鲜活的情绪。
他被她无所保留地依靠着,也曾在脆弱时依靠过她,从此,他黑白分明的世界中有了妄想,李华章忍不住在心里勾勒,若余生与她相伴,未来每一天会是什么样。
这些画面出现的越来越频繁,他忍不住萌生一个非常不理智,却让他无比期待的可能。
——如果能和她成婚,和她商量每一天吃什么,穿什么,一起读书,一起出门,一起给长辈请安,一起被父亲训斥,像他们四岁之前那样,两人肆无忌惮地在一起挥霍时间,多好。
这是他可望不可即的奢望,所以,还有什么需要考虑的呢?女皇是否会猜忌,相王、太平公主等人同不同意,李华章都不在意。婚姻六礼只是俗世的标准,在他心里,他的妻子只有,也只会是明华裳。
李重俊和永和县主等人面面相觑,他们从未听过这般轻狂的话,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回应。而李华章正如他所说,并不关心别人怎么想,不等他们回话,李华章已松开缰绳,如疾风般朝大明宫驰去。
马蹄踏在天街上,仿佛溅起湍流,李重俊不得不往后退了几步,重新稳住马。他看着李华章头也不回朝丹凤门奔去,难以理解又不可思议:“他真的要去?这么大的事,都不和家族商量吗?”
永和县主拧着眉,道:“得赶快回府,将此事告知阿娘。”
永和县主急着调转马头,一片忙乱中,唯有临淄王勒马停在原地,一直注视着前方。永和县主瞧见他不动,诧异问:“三郎,你在看什么?”
临淄王轻叹了口气,发自真心说:“真羡慕二兄,自在如风,一往无前,可以去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
这是他做不到,却十分向往的感情。永和县主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实在不明白这样任性妄为、不顾大局的行为有什么好羡慕的。她警惕道:“你该不会也想效仿吧?”
临淄王摇头,不知是笑是叹:“我倒是想。”
然而他心里很快就浮现出下一句话,但他不会。
他没有为了喜欢,拒绝被外界待价而沽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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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族们结伴而行,任遥不想在狩猎结束后还要花心思应酬,所以选了另一条路,慢悠悠回家。
江陵、谢济川和她一起走着,江陵感慨道:“我以为今日只是出来打猎,没想到看了这么多戏。李华章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就感觉之前他们俩亲密得有些过分,我还以为是我的问题,人家感情好的兄妹就是那样相处,没想到啊没想到……”
任遥嘁了声,说:“这多好,大大方方当着众人的面承认,就是对那些风言风语最好的回击!”
说着,任遥忍不住羡慕道:“真好,蒹葭苍苍,溯洄从之。他们谁都不在意别人的看法,热烈地奔向彼此,真羡慕这种感情。”
江陵回头,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最后道:“我也不在意呀。”
任遥白他一眼,道:“跟家里对着干谁不会呢?但要紧的不是反抗父母,而是拒绝家人的干涉,不伤害他们,却还能做成事。就像李华章,他当众说出那些话,我就会祝福他们,而不担心宫里会不会不同意,他会不会见异思迁伤害华裳。因为我相信,他会解决这些问题,只要他想,就一定能说到做到。”
江陵不服气道:“我也能说到做到呀!”
“你?”任遥没好气瞥他,“你哪来的自信和李华章比?他多可靠,你呢?”
“我哪里不可靠了?我也做成了许多事好吧!”
任遥和江陵吵吵嚷嚷,不知道已是今日第几次斗嘴。谢济川跟在旁边,冷寂沉默。江陵吵了一会,发现谢济川一直没说话,好奇地砸了下他的肩膀:“老谢,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正常来说谢济川是不会搭理江陵的,但今日,谢济川安静片刻,破天荒开口道:“你们为什么敢相信一个人承诺此生呢?我们连明天都不知道,如何敢确定未来几十年世事如故,有情人会一直相爱?等将来感情变淡,再回想今日,岂不是很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