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裳默不作声走到人群边缘,她趁人不注意,悄悄问李华章:“长辈来了,你怎么不叫醒我?”
李华章握住她的手,淡淡道:“没必要。”
什么没必要呢?没必要见这些和他同族同姓的亲人,还是说,他们不算亲人。
明华裳没有再问,李华章显然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曾经李华章看不惯女皇任人唯亲,武家人横行霸道、霍乱朝纲,他心心念念想着匡扶正义,恢复大唐,为此不惜付出一切。如今当政者变成李唐皇室,他才发现,他自己的亲族并没有比武家人强在哪里。
甚至更恶毒,更愚蠢,更鱼肉百姓。
皇帝、韦皇后带领众宗室走到侧殿,问了些太上皇的病情,说了些无关痛痒的漂亮话,然后就摆驾回宫了。
他们甚至都没有等到太上皇醒来。明华裳简直怀疑他们是故意的,故意挑太上皇昏迷的时候来,这样既演示了孝行,又不必真的照顾病人。
上阳宫很快恢复如常,照顾病人的日子枯燥又辛苦,明华裳渐渐找到了平衡,不会再把自己累到头昏眼花。但她承担的依然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时间,都是李华章守在病榻前。
这样过了不知多久,一日黄昏,太上皇从睡梦中醒来,不期然嗅到一缕清香。她费力地掀起眼皮,看到床前插着一枝桂花。屏风后,一道轮廓模糊但不掩挺拔的侧影正在算什么,听到声响,他轻轻放下笔,起身朝内殿走来:“太上皇,您醒了。您身上有哪里不舒服吗?”
太上皇看着屏风后那道影子,他很自觉,知道她不想看到他们,所以从不会主动出现。但每次她从病痛中醒来,都能看到他,或者那个女子,守在不远处。
这种感觉很微妙,太上皇无疑是憎恶这两个叛徒的,但这么长的时间,连太上皇自己都厌恶这副散发着异味的腐朽身躯,这两个人却始终安静耐心为她喂药、守夜、处理秽物,神情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若是做戏,那他们的耐心未免太好了。
太上皇叹了一声,破天荒问道:“你在看什么?”
李华章眼眸动了下,显然很意外。但这阵情绪波动很快就平息了,他半垂着眼眸,不疾不徐地叉手回道:“回禀太上皇,是光禄寺上一季的账册,臣正在核算粮价和肉价。”
“光禄寺。”太上皇喃喃,语气不置可否,“原来你从京兆府,被调到了光禄寺。”
李华章沉默,太上皇把持朝政那么多年,是玩弄人心的行家,当然明白这个调动背后的含义,他无论抗辩什么都没有意义。果然,太上皇轻轻笑了声,问道:“那你算出来什么了?”
“武德年间,大唐初立,废隋铢,立通宝,广赦天下,但因战事不休,突厥侵扰,百姓生计维艰,饿死者十二三。及至太宗继位,米谷之价一直居高不下,一匹绢才得一斗米。太宗崇尚节俭,大布恩德,百姓虽东西逐食,但依然十分拥护太宗,并未对朝廷不满。贞观三年,关中谷熟,米价才逐渐回落,至高宗麟德三年,长安米价一直维持在斗三四钱。但高宗朝后半期,关中连续多年欠收,永淳元年四月,关中米斗四百,加之疾疫,死者甚众。高宗因关中饥馑,幸东都,此后便常住东都,甚少回长安。如今,您可知民间米价多少?”
太上皇没有回答,李华章主动说出了答案:“长安米斗百钱,盗窃甚众,宿卫兵至有三日不食者。”
太上皇不动声色听着,淡淡道:“麟德元年之前,都是高宗执政,麟德年后,我垂帘听政,二圣临朝,果然麟德三年便爆发大旱,米价涨至四百钱一斗。你是想说,因为女人执政,才能不足治国,德行不合礼法,故上天降下示警,米价连年腾踊吗?”
“非也。”李华章说,“米粮四百钱一斗是最高价,且是因为关中先水,后旱蝗,继以疾疫,后来逐渐回落。米价之所以能降,不至于被商贾哄抬大发国难财,乃是因为常平署的介入。常平署乃高宗首创,平时以高于市场价的价格回购米粮,粮食短缺时再低于市价出售,甚至一度用谷物换回钱币,以调控物价,因此高宗时米价虽比贞观朝昂贵,但尚且维持在大多数百姓吃得起的范畴,幸未铸成大祸。那时您已经听政,政事无论大小皆出中宫,这些举措想必您比我更清楚,说不定您便是制定者之一。二圣临朝后米价贵,大多数是因为连年歉收,说牝鸡司晨乃祸国之兆的乃是酸腐无能,那些男人无力改变现状,便将祸端都推到女人身上。东都这些年我作为一个百姓,亲眼看着米价起起伏伏,但总体归于平稳,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后来我入仕为官,才知道一个政策能维持得这样平稳精微,需要耗费多少心血。我并非奉承,但发自真心承认,您已经做到最好,换另一个皇帝,未必比得上现在。但这些年米价连年上涨乃是现实,您可曾想过原因?”
太上皇相信李华章不是奉承,他若是会说奉承话的人,现在才来拍她的马屁也太晚了。太上皇自从被夺权后,鲜少再谈论国家大事了,今日她久违起了兴致,长叹一声,道:“天公不作美,连年非旱即涝,人能有什么办法?”
李华章刚才提及常平署时口吻称赞,如今又十分严厉挑剔,说道:“大唐国土如此广袤,很难一年到尾风调雨顺,无事发生。灾害年年都有,为何贞观年间就能扛住天灾人祸的影响,保持米价低廉,民生安富?”
太上皇难得沉默了,李华章停顿了几息,说出了自己的答案:“因为贞观政局稳定,皇帝从谏如流,重用诤臣,权臣皆是有才之士,宰相彼此相熟且执政时间长,能保证政策平稳推进。太上皇广开言路,兴办科举,让天下寒门子弟有出头之日,让朝廷不再为五姓七望所垄断,这是好事。您身边并不缺有才干的人,论起臣子能力,未必比贞观年间差,但您朝中斗争太激烈,变动太频繁了。宰相走马上任后第一件事不是解决民生问题,而是保证自己不会被酷吏抓到把柄,上防着下,下敌视上,连说话都不能真心,还如何合作治国呢?”
太上皇默了好一会,问:“这就是你背叛我的原因?”
“我记得加入玄枭卫时,宣誓不求功名,不问生死,做百姓暗夜里的守卫者。我或许背叛了您,但绝没有背叛天下。”李华章说,“最初您担心群臣背叛,所以设立了玄枭卫暗中监察,后来您又担心玄枭卫背叛,给监视者设立了监视者。玩火者必引火自焚,以恐惧来统治他人,只会引发更多灾祸。先是来俊臣等酷吏,后来又出现二张兄弟弄权,您已经控制不住您引燃的这团火了,要想保全社稷,唯有政变。”
太上皇极轻地笑了声,不知道在嘲讽李华章还是自嘲,忽地话锋一转:“你发动神龙政变,是恢复李唐江山的头等功臣,如今却被排挤到权力边缘,只能算算米价食账,连累妻子也陪你受冷遇。若早知今日,你可否会后悔帮助李显争夺皇位?”
若说李华章没有怨气是假的,还未过河就被拆桥,未免太寒人心。但李华章静默了片刻,缓慢而坚定地摇头:“不会。哪怕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
太上皇挑眉,问道:“当真无悔?你也知道,李显不适合做皇帝。过了这么多年,他和第一次登基时的表现一模一样,还是贪图享乐,排挤老臣,提拔岳家,仿佛只要把所有宰相换成皇后家的人,他就能把控朝政,稳坐江山。枉费他流放了那么多年,没有一点点长进。我当年年轻气盛,执意处死李贤,哪能想到后面的儿子一个比一个不争气。不过现在弥补为时未晚,与其指望别人,不如将权力握在自己手里,你可想过做皇帝?”
李华章神情沉静如水,淡淡看着太上皇,说:“你在拉拢我,你想离间我和李家。”
太上皇嗤了一声,眉宇间忽然笼上威严,哪怕垂垂老矣,依然不掩女皇的威风:“朕乃天下共主,朕传位于谁,谁才是正统,还用得着拉拢?”
李华章目光清明,理智道:“可你并不是真的想传位给我,你只是想夺回权力。若你当真掌权,必会杀我。我如果答应了,才落入你的陷阱。我不会这么蠢,若陛下在位,我、相王、太平公主最多只是失势无权,若你复辟,我们所有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至于你先前那个问题,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我起事之前就预料到我作为章怀太子一脉,必然为新皇室所不容。但我依然无悔,因为彼时要想宫变成功,唯有推举太子登基,舍我个人荣辱,保李唐皇室顺利掌权,我甘之若饴,无怨无悔。”
太上皇轻轻挑起一边眉梢,摇头发笑:“既然你什么都懂,为什么还要做愚蠢的事?”
“因为这是我应做之事。”李华章坦然说道,“道德是用来约束自己的,不能要求别人同样遵守道德。只要我自己知行合一,问心无愧,便已足矣。”
“哪怕不守道德的人踩着你越走越高,而你却一败涂地日渐落魄,也不后悔?”
李华章摇头,想到另一个人,声音不由带上暖意:“不。我已经得到了最珍贵的东西,此生别无他求。”
“你实在是一个很死心眼的人。”太上皇如实点评,“明家教了你太多圣贤书,把你教得天真理想,不知变通。这样的性格当个文人也就罢了,在官场上必然要吃大亏。”
李华章不以为意,淡淡道:“那又何妨?当不了官大不了做个闲云野鹤,和她一起游山玩水,走遍天下。”
太上皇有些意外:“你确定你的妻子不在意封邑诰命?”
李华章眉眼垂下,里面自然而然流露出温柔笑意:“她不在意。只要爱的人在身边,她从不在意官职高低,家财多少。”
太上皇见过许多恩爱夫妻,自然知道很多夫妻嘴上说着同甘共苦,但事实上只会大难临头各自飞。她本来想戳穿李华章的幻想,告诉他对方说的只是套话,但触及李华章眼底的柔软光彩,太上皇忽的生出一个荒唐的想法,兴许他说的是真的呢?
兴许这个世界上,依然有真诚纯粹,不掺杂任何利益的爱情。
太上皇默了好一会,长长叹息一声。她仿佛这时才真正放松下来,说:“你可知,当初我废黜李家,自立为帝,为何能成功?”
李华章知道女皇这时才是真心话,他表情肃穆起来,缓慢摇头。
“你兴许觉得是因为我先下手为强,利用酷吏杀光了所有不顺从我的李氏皇族,也许还因为我耳目遍布朝野,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我的眼睛。这确实是原因之一,但这只是术,而不是道。”
“我真正能稳坐江山,在于我顺水之势。我杀了很多官员,屠灭几乎所有皇族,各地爆发了好几场声势浩大的反叛,但都不成气候。非我之兵利,叛军兵弱,而在于没有百姓响应。天下苦世家久矣,而我推行的科举让他们看到了平民改变命运的希望。这天下是百姓的天下,不是一个家族、一个皇帝的天下,只要顺应了民心,上层到底是谁,皇帝到底姓李还是姓武,其实无关紧要。”
李华章听着不无震撼,他身为隐姓埋名的李家人,成长以来只看到女皇的残暴、酷吏的黑暗,却并未从另一个角度想过,女皇为什么能成功,为什么成功的偏偏是武则天,而不是其他垂帘听政的太后。
武则天改写历史的同时,何尝又不是历史选择了她呢?
李华章许久不言,垂着眼眸沉思。太上皇说了这么久的话,有些累了,她慢慢躺在枕上,看着床头柜上的桂花陷入惘然。
原来,已经到秋天了吗?她的记忆就停止在那个冬夜,不知不觉,竟然半年过去了。
世事当真难料,当年她一意孤行逼死李贤,哪能想到,多年后她人亡政息、百病缠身时,竟是李贤的儿子儿媳,陪她走完生命最后一程。
太上皇不由想,若她当年知晓今日结局,是否会饶过李贤?
她没有答案,因为,命运没有如果。
第174章 桂花
昨夜下了雨,今早上阳宫笼罩在一股濛濛清寒中。明华裳用了早膳,去太上皇寝殿替李华章的班。她没有带侍女,独自一人穿过亭台楼阁,遇到好看的花就停下,折一枝抱在怀里。等她到寝殿时,怀中已捧着半庭秋色。
虽然他们名义上在侍奉太上皇,但行宫的生活不能和长安比,一个已经退位的前朝女皇,和皇室的生活水准也不能比。明华裳来到上阳宫后,无比明显地感觉到武皇的时代过去了,连个宫娥也知道周武气数已尽,伺候太上皇没什么用处,不如花心思去讨好韦皇后、安乐公主。
哪怕明华裳还顶着雍王妃的名义,也不可避免感受到宫人的冷淡,太上皇作为号令朝堂的皇帝,落差只会更大。明华裳心里唏嘘,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太上皇人还没走,茶便已经凉了。
明华裳本身对权势就不热衷,她来上阳宫是陪李华章尽孝心,以及全自己的良心。无论太上皇对李家、对镇国公府做了什么,一个女人能走到她这一步不容易,明华裳由衷佩服她。这样一个英雄人物,若晚年凄凉度过,也太可悲了。既然李华章都放下了曾经的恩怨,明华裳也没什么可计较的,她愿意来上阳宫,陪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女皇,走完人生最后一截路。
她来上阳宫是出于本心,宫人和外人怎么待她,明华裳不放在心上。宫娥时常看不到人,那她就自己动手,有什么大不了的。
明华裳抱着一捧花进殿。她已经尽力放轻手脚,李华章还是听到了。李华章回头见是她,眼神立刻柔和下来,起身来接她:“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明华裳见他眼角泛红,十分心疼。她放下花,先是试了试李华章手的温度,又去揉他的眼睛,低声说:“我来了,你一夜没睡了,回去歇着吧,这里有我。”
这段时间太上皇身体不好,晚上须有人守着,他们两人商量后,就一人一晚住在侧殿,随时注意着太上皇的状况。
说是商量,其实是明华裳强力要求的,李华章本来想一力承担,侍奉祖母,本就该他这个孙儿亲力亲为。明华裳知道以李华章的性格,天塌下来他都会说没事,她怎么敢让他这样糟蹋身体,非抢来一半的时间,好让他回去休息。
因为要守夜,两人见面的时间没多少,很多时候匆匆一面就要分别,连话都说不上几句。李华章不想这么快离开,他看了眼旁边的花束,说:“我陪你把花换了。”
明华裳望了眼他通红的眼睛,知道不如他的意他能一直撑着,便没有拒绝。两人没有叫宫女,轻轻穿过大殿,将各个角落里枯萎的花枝撤走,换了水,插上新鲜的花朵。
明华裳在调整花叶位置,眼眸认真专注,仿佛这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绚丽浓艳的菊花映着她的脸,一动一静,一艳一淡,出奇迷人。
李华章一动不动看着她的侧脸,鼻尖嗅到清悠绵长、仿佛还带着露珠的香气,熬了一宿的后劲一瞬间涌上来。
既觉得疲惫,又觉得岁月静好,没什么大不了。
他从身后抱住明华裳,侧脸抵在她头发上,低低道:“最近没留意,原来这么多花开了。”
明华裳眼珠朝后瞥了眼,知道他累了,小心放轻动作,任由他抱着:“是啊。我搜集了许多桂花瓣,改日,我们做桂花月饼。”
“月饼?”李华章怔了下,“中秋要到了?”
“是啊。”明华裳轻笑,“过糊涂了吧?今年中秋没法陪着阿父了,幸亏姐姐回来了,要不然他一个人,肯定懒得张罗。过几日我们去花园看看,看还有什么花能做馅料,做好后给姐姐、任姐姐、江陵、谢阿兄都寄一份。”
“何必这么麻烦。”李华章心疼她累,说,“让人去买现成的就好,你有这些功夫多睡一会。”
明华裳将花瓶放好,哪怕无人观赏,也将插花调整得尽善尽美,笑道:“自家过日子,哪有什么麻烦?反倒是你,该多睡一会。”
明华裳转身,飞快在他唇边啄了一下,说:“别磨蹭了,快回去。”
李华章显然很意外,睁开眼睛,哪怕眼尾是红的,眼珠依然漆黑清亮,定定看着她。明华裳被他看得有些尴尬,推他道:“行了,快走,一会该被人看到了。”
李华章眸中忍不住露出笑意,他抓住明华裳的手,低头郑重地在她唇上吻了一下。他本打算浅尝辄止,但唇齿相接后不由意动,思及这是太上皇养病的寝殿,他强行打住,恋恋不舍放开她,独自回房了。
明华裳双颊绯红,眼波流转。她捂住自己的脸,心虚地四处看了看,确定附近没人,这才长松一口气,轻声哼着歌将花摆好,打开窗户通风。
她在殿里忙来忙去,等收拾好后,宫殿焕然一新。厚重的帷幔挽在柱子上,到处点缀着花木绿植,空气清新,隐隐浮动着花香,冲散了那股沉郁苦涩的药味。明华裳做好这一切后,已薄薄出了一层汗。她随意扎起袖子,走到惯常的地方坐下,就打算练画。
照顾病人说辛苦是真辛苦,说清闲也清闲。至少大部分时间太上皇在昏睡,清醒时也不会搭理她,所以明华裳只需做自己的事情就好。她习以为常研墨,铺纸,刚打算动笔,破天荒听到有人问她:“你在画什么?”
明华裳吓了一跳,抬起头才意识到确实是太上皇和她说话。明华裳颇有些受宠若惊,她忙搁下笔,但并没有立刻扑到榻前,而是停在屏风后,恭敬又疏离地回道:“回禀太上皇,臣女在画人像。”
太上皇静静看着屏风后的人影,这一点,她和李华章一模一样。太上皇都不知该如何形容这对夫妻了,做着最辛苦的事,但等露脸时,却一个比一个不热络。
“画人?”太上皇似乎笑了声,嘲道,“这里一日也见不到几个人,能画什么?”
对此明华裳并不同意,轻声道:“看人并不靠眼,而靠心。臣女倒觉得,上阳宫并不比东西市差什么,一样有春夏秋冬,众生百态。”
太上皇有些意外。她知道明华裳全是因为李华章,最初作为明华章的妹妹,后面变成李华章的妻子。包括在上阳宫面对明华裳时,她也一直把明华裳视作李华章的附属品。没想到,这个女子比她想象中要有脑子的多。
太上皇扫过宫殿中多出来的花,问:“那你看到了什么?”
明华裳有自知之明,她和太上皇不是一个段位,她不敢班门弄斧,只是道:“生活。”
这个回答显然又超出太上皇的意料了。她挑眉,道:“生活?”
“是。”明华裳说,“金桂开了,墨菊、紫菊也开了,可以做桂花月饼和菊花茶,等中秋时和螃蟹一起吃,既解腻又下火。”
太上皇未曾接话,显然,在她的世界里,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操心过怎么做吃的了。太上皇不由回想,她上一次和人一起做食物是什么时候?大约,是未进宫前了吧。
那已经是六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她还是一个不受重视的商户继女,须小心讨好兄嫂,免得她和母亲被扫地出门。除了感业寺外,那是她人生最耻辱的时候,但现在回想,能记得的都是她和母亲、姐妹一起闲话做事,似乎,也没什么难熬的。
太上皇顿了会,问:“你身为王妃,连中秋吃食都要自己动手,不觉得心酸吗?”
明华裳噗嗤一声笑了,说:“这有什么,自我嫁给他那一天起,这些事就料到了。我们才刚刚成婚,这种日子以后还长着呢。”
可能是养病的日子太无聊了,太上皇没忍住好奇,问:“你不会后悔吗?”
明华裳笑着摇摇头,目光落在桂花上,笑容渐渐收敛:“我怎么会后悔?曾经有一个女子,她院子里有一株桂花,她收集了许久花瓣,前一天晚上还在犹豫要不要给亲人送些糕点,不等她想好,就出意外死了。有她做对比,现在我的父亲、兄长都在身边,多了一个姐姐护我,我能安安稳稳过日子,还嫁给了一个我从未想过的人,实在不能再好了。我庆幸还来不及,哪会后悔呢?”
明华裳的话中似有隐情,太上皇听出来了,她没有深究,道:“那是因为你和他成婚时日尚短,看到的都是他的好。若他今后一直郁郁不得志,恐怕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明华裳特别认真地摇头:“不会的。我虽然和他成婚才一年,但之前已认识了他十七年了。他不是见异思迁的人,我相信他。”
太上皇听后笑了,道:“每个女人初嫁时,都是这样想的。我刚随着高宗进宫时,也觉得他温厚善良,对我情深义重,是个值得托付一生的好人。可是,其他女人哭一哭,臣子上书骂一骂,他就觉得我太过跋扈,要废了我。若非我及时得到消息,废后诏书就写好了。此后啊我就知道,男人是靠不住的,无论他平时嘴上再爱你,一旦涉及利益,他只会想着自己。关键时候,救我的反而是几个报信宫女。爱情就是一个锦上添花的玩意,男女荒唐时的的谎言,实际不过镜中花水中月,一旦你当真,它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