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扶手椅里,翘着二郎腿,下巴微微扬起,维持着惯有的体面风度,好像面试官。一句“分管宣传部”,多微妙的区分,将自己的责任摘了个干净。早川摊开笔记本,余光瞥见森永的脸微微一沉。
  其实这件事原本不用公开讨论。在座的人大部分都和宣传部没有关系,早川执意如此处理,主要是为了在学生会内部自我澄清,防止大家被纷纷扬扬的议论带跑——毕竟她之后还要参与竞选,那些部长手中的投票至关重要。“给大家看一下事情的时间线。发帖人的初衷是为了批评北原,直到周一才提到宣传部,之后情况急转直下,这才引起大家的注意。我先前一直生病,昨天晚上理清了来龙去脉,我认为对于这件事情,我们只负、也只应该一部分负责任。”
  “我给退隐的三年级主将们发了约访函,截止下印厂之前,他们都没有回复。未能跟进,是我的不对。但是为了赶上海原祭发刊,我没有办法。这应该足以回应帖子中对‘偏听偏信’的指控。”说到这里,她的目光扫过在场各位,转向小林,“不过我们也无法肯定,三年级主将们的态度转变是不是故意的。如果想要解释,为什么不接受我的采访?现在出来批评北原、批评撰稿人,又是什么意思?这不是浪费公众资源吗?”
  “你的意思是,”森永与她一唱一和,“这件事情是有人故意为之?”
  “暂时还不能下结论,但我恳请学生会和风纪委介入调查。别的不用说,只要查一查发帖人的身份,和各位主将们的邮箱,就知道我的约访函有没有送达、有没有被点开过。现在帖子里已经出现了大量对我个人的非议,我可以不在乎这些非议,但是我所代表的宣传部不能不在乎。”
  “我赞成早川的观点。”森永补充道,“昨天我问她,是否需要删帖。她说不需要。堵不如疏,贸然介入,只会激起更猛烈的舆论反应。”
  “撇开后续的各种猜测,事情本身很简单,误会而已。”迎着众人的目光,早川坦然微笑。她当然是在乎声誉的,说不在乎,只是为了营造沉稳的形象。就算学生会和风纪委的调查没有结果,她在关键时刻的良好姿态,也能为自己加分。
  “以宣传部官方的名义,在帖子下面正式道歉”——她的解释和方案都很周到,全场无人反对,连一贯吹毛求疵的宫崎都罕见地没有吭声。然而小林却搭腔了。
  “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依我看,这件事情暴露了宣传部工作的风险。我们知道,办活动和搞内容是不同的,活动办得好不好,有目共睹,比如大家都对文艺部海原祭的效果持肯定态度,但是内容合不合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这就容易产生分歧。”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用手捋了捋自己的头发。秘书部的副部长今井曾经和她吐槽说,小林发言之前总要摸摸头发,“是因为在检查自己有没有秃头。”
  检查完自己有没有秃头后,他似乎是心满意足地把手放下了:“宣传部现在摊子弄得很大。什么校刊、推特,又做文字稿,又做视频,看上去是很热闹,一旦有心人挑刺,那是一挑一个准。更何况,我看今年发出来的十五篇稿子,有半数是提问题的、做批评的。万一有人问你,‘我们的学校就那么不行吗?’请问早川同学要怎么回答呢?”
  “秘书部用百分比算报表,不代表也能用百分比考察人的思想吧?”她针锋相对,“举个例子,过去一年,小林同学作为秘书部成员,一篇批评稿也没写,能说他比别人热爱学校吗?当然不能,因为正面的稿子他也一篇都没写。什么都没写,完全克服了犯错误的可能性啊!”
  低低的笑声在一片死寂的会议室蔓延开,就连板着脸的森永都笑了。攻击宣传部是秘书部的一贯作风,过去此事主要由宫崎负责,现在接力棒传到了小林手上,但他选择的时机和场合,似乎都不太合适。
  “小林同学问责宣传部,这没什么,我今天过来,就是接受大家的批评的,有批评才能改进。这次的确是我操作失当,恳请大家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会妥善处理这件事情。”隔着一张桌子,她盯着他的眼睛,“不过我也有一句话想问小林同学,针对贵部门的调查结束了吗?你们需要改进的地方也有很多吧?”
  西斜的太阳沉下山去,照着桌面的最后一道光线也消散了。小林的穷追猛打证实了森永和她的猜测,早川心道,你太心急了,真是给宫崎丢脸。
  昨天突然得知自己登上bbs热帖,她不是不紧张的。一周之前,小林在明处,她在暗处,她当着众人的面抖落他的技俩,义正言辞,不容置疑,报复的快意像汽油,从头浇到脚,紧接着火苗燃起,从脚烧到头。一周过去,局势已然倒转。这次他在暗处,她在明处,竖着靶子让人打,攻讦来得又快又猛,几乎让人招架不住。
  他想做的无非两点,给她泼脏水,然后借机砍掉宣传部的板块。因此真正可怕的并不是那个帖子,而是围绕帖子的东西:甚嚣尘上的流言、旁人的不信任、学生会内部的发难……
  无论昨晚发生了什么,今天坐在这里,她必须态度强硬。就算无法改变舆论走向,也要守住学生会的阵地,然后依靠学生会和风纪委的联合调查,为自己正名。
  更何况,早川想起昨晚仁王的眼神,在她所担心的事情里,最糟糕的那件,已经发生过了。再糟糕,也不过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