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路边,我们下去走走吧。”她提议。
  他如蒙大赦。出了车厢,天地果然宽敞许多。此地南依材木座海岸,紧邻滑川入海口,夜里万籁俱寂,登上河岸,扑面而来一川月光,江水如眼波,盈而不泄。
  早川说,尼采对《俄狄浦斯王》的解读很有意思。照他的说法,只有当俄狄浦斯双目失明、流放异乡,成为纯粹的受苦者,观众才能在剧作中体会到一种超凡的明朗。英雄以其纯粹被动的行为而达到了至高的、远远超越他生命的主动性,而他早先生命中有意识的努力和追求,却只是使他陷于消极被动之中。也就是,智慧乃是反自然的可怖之事,奋斗的个体势必亵渎神明。我们的所有努力,不过是揭开了生命的面纱,面纱下面,是不忍逼视的、混乱而痛苦的真相。
  他没接话。过了一会儿,才道:“尼采当时的老师对他文章的评价是,‘有才华的胡说’。这种观点,看看得了。”
  早川哈哈大笑,说是啊,他以为《悲剧的诞生》会暴得大名,结果根本无人问津。好端端的古典学新秀,为了写书,连教职都丢了。
  聊完八卦,她停下脚步,对着江水深吸一口气,正色道:“您放心,我是不会虚无的。就算慧极必伤、反受其扰,也总得做点什么。”
  那天他们在江边待到很晚。她讲自己在学生会的遭遇,不服输的性格,以及这种性格的来历。他则说起少年时代,自己是何等的无忧无虑。因家里专司螺丝制造,从小耳濡目染,打定主意不读工科,父母开明,也就随他去了。谁知道如今家道中落,艺术梦想如同镜花水月,一搅即散。低谷时期,地方银行也不给补贴,全靠父亲拆了东墙补西墙,勉强苟且度过。想来真是后悔,不如当初选个能帮上忙的专业。
  “你应该去读金融,然后进银行,盘活资金,拉动贷款,以牙还牙,加倍奉还。”早川打趣他,“这样的话,你就是半泽直树。”
  他耸耸肩:“我现在最多在学校后山植树。”
  *
  再次在滑川边遇见,已是八月。学校放了暑假,中学生管弦乐队全国大赛也告一段落。他带队从东京回来,捧着奖杯,接受地方电视台的采访。繁忙多月,此刻终于得了空闲,接到同事邀约,说是几个青年教师去逛镰仓市花火大会,想起自己的确无事,便一口答应。
  镰仓市花火大会是有名的——有名的声势浩大,有名的美轮美奂,以及有名的人山人海。海滨公园进去,沿着滑川两岸,从传统的捞金鱼到现代的抓娃娃机,从本地美食到东南亚风味的、撒着辣椒粉的水果碗,各式小摊,琳琅满目,和江水一径浩浩荡荡地向下流去。也有染着白毛的男孩玩飞镖,五发里面四个十环,看得出是行家里手,赢走一箱可乐,转头就和朋友分了,又被怂恿着去挑战记录。他站在旁边饶有兴味地看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时,几个同事已经走散,怎么都找不到了。
  那帮玩飞镖的小孩成功破了纪录,挑走了纪念品区最大的三个娃娃,一番争抢后,呼啦啦散开,去隔壁买袋装珍珠奶茶了。夏日祭现场,钱就不是钱,什么都破烂都卖得出去。他也有些跃跃欲试,然而摸出钱包,又觉得飞镖与奶茶都不过如此,挺幼稚的。
  毕竟是上岁数的人了,脱离大部队,连闲逛的性质都无。熙来攘往,一滩声色,看着热热闹闹,其实都与自己无关,说到底是隔了一层。还有两小时才开始放烟火,他看着表,心中犯了难:是干等着,还是回去?就算等上两个小时,这烟火又有什么可看?
  正犹豫,肩膀上忽然挨了不轻不重的一下。转过头去,一张明艳的脸庞,正笑盈盈地注视着他:
  “一个人?”
  是早川。右手提着纸糊的灯笼,橘红色,左腕挂着三角形的手袋,软软的明黄。身上的振袖则是孔雀蓝织金缕,在满街缤纷缭乱的百花丛中,显得格外镇定,又带点轩昂的少年气,像他惯常抄乐谱的墨,落笔丹青,也如一泓深水,层层晕染,水里映着万紫千红。
  他的目光在她袖口一顿,很想认出那是什么花,然而又自知不敬,旋即挪开,移上她的脸庞:“和同事走散了。你呢?”
  “和宣传部小孩一起来的。你太多,买个灯笼就不知道她们跑哪儿去了。”她一抬手,灯笼光飞跃上脸颊,笑意在酒窝里荡漾着,圈圈扩散开,“一起逛吗?”
  他沉默片刻。师生二人同逛花火大会,被人瞧见,很难不往暧昧处想。然而他又不方便明着拒绝,因为一旦说破,反而会给坦荡的气氛平添尴尬。正踌躇着,她却仿佛一眼看穿他心中所思,转身走了。
  人潮依旧,雀蓝的身影在其中一涌,不见了。他以为这片刻的沉默拂了她的面子,正欲想方找补,却见她从人堆中杀回来,扶一扶脑后歪了的银簪,将“战利品”一把扣到他脸上:“戴着。”
  冰凉的指尖从鼻尖擦过。他睁开眼,视线边缘是一圈白,额前则有干燥的触感,才知道她是买了面具回来。于是腾出手,去找藏在两侧的系带,折腾半天,只听她在旁边笑:“你怎么这么笨啊?”
  他也懊恼。心想今天真是不知怎么了,到哪儿反应都慢半拍。这是事实,也不好与她争辩,只管调整面具位置。此时方才发现她也扣上了面具,黑猫图样,金粉勾边。细细打量,又在她瞳孔深处发现自己的倒影,原来是白底的狐狸面具,眉心一朵火焰纹,遮住半张脸,正觉得有些陌生,她又问了:“看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