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电那一晚,早川坐在烛光边缘,看着他的眼睛:“我有话想和你说。”他问她,是不是很严肃的话。她点点头,于是他劝她考虑两分钟,因为有些话说出来就不能回头。修学旅行,在便利店,她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帮认识的人探探口风”。这技俩实在拙劣,他看不下去,恶意道,喜欢她朋友这样的。她一时怔忡,回过神来,突然开口叫了他的名字。他登时方寸大乱,抬头看见柚木和柳生进门,才像抓住救命稻草,朝两人吹了声口哨。
  后来柳生问他,你那天怎么回事。
  他说,好险,差点陷进去了。
  柳生抬抬眼镜:“是什么犯罪组织吗?”
  “换换脑子,是情网。”他拍拍搭档的肩,“不过你已经身在彀中了。”
  他并非不想听她说。甚至,他也并非不想对她说。然而他直觉早川隐瞒了什么。就像她告诉他的过去,一半清晰可感,一半仍然沉没在黑暗里。他问她,你有什么愿望?她说,起死回生,修改记忆,或者变成姐姐,那么流畅,仿佛确有其事,好像这个突兀的愿望不是对他而许,只是为了说服自己。
  他是在四国长大的,而且还是四国乡下。不通新干线的地方,多少保留着一些传统的民间风俗。加上本就是历史上空海大师修行之所在,民间信仰融合佛教,就会生出一些都市人看来天马行空的想象。从小到大,不是没听说过某人到庙里许愿,为了丰收、治病、求学,给自己立下各种禁忌,从不吃牛肉到一辈子不结婚,什么都有。他不懂事,问奶奶,这个灵光吗?奶奶说,你不要问。后来又从姐姐书架上翻到漫画,知道有一类脑洞,说是某人穿越到异世界,非攻略一批男主角不能回去,并且还得死守秘密,否则就会永久滞留在陌生的时空。姐姐还会和他讨论剧情,如果碰到这件事情的是自己,那怎么办呀?
  于是怪力乱神的东西,他比别人更相信一些。然而,毕竟没有碰到过。最开始的时候,他也暗暗猜测,觉得早川好像这类故事的女主角,梦想照进现实,实在有趣;后来,随着他也卷入故事之中,所谓禁忌,就成了真的。
  他始终没能跨出那一步,没能打出直球。说得好听点,是不想给她压力。说得难听点,如果早川的努力因他功亏一篑,他没法承担需要承担的责任。更何况,以早川的性格,也不会让他承担什么责任——这才真正令人愧疚。
  所以即便是在一起之后,他也从来没有问过,当初为什么要追求幸村。任凭流言兀自兴起,又兀自平息。即使有那么一些时刻,早川望着他,盈盈的眼波,即将倾泻出全部真相。只要她不主动开口,他便不会问。
  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很体贴,有时候想一想,又很清楚地明白这不过是软弱。因为无法面对,所以遵循奶奶的教诲。然而早川好像总比他更勇敢一些。勇敢地吻他,勇敢地问他想知道什么,勇敢地面对镜头,说,我不是“仁王雅治的女朋友”,也不是“幸村精市的绯闻对象”。
  可他又说了什么?“你不喜欢别人瞒着你,”那天晚上,他平视着她的眼睛,几乎要被那里面倒映着的灯光刺痛,“你不是也有很多事情瞒着别人吗?你能瞒那么久,别人连一天都瞒不得吗?”
  夜里的营地十分安静。一切都收敛着,野鸭群夹着鸳鸯回巢睡了。只在极偶尔的时候,能听见远处活动楼传来的喧哗。今晚教练不会查寝的,因为马上就到世界赛,放纵一下也很应该。
  月亮挂在头顶。靠近大门的这片湖,水面上仿佛罩了纱,脚下的石板路则铺了水银。晶亮晶亮的,其实是露。
  仁王有点怅然。他曾经半真半假地提醒幸村,再这样试探底线,早晚会遭报应。然而他没料到,自己这种打游击式的策略,也会让报应找上门来。
  那天晚上,幸村到底正经了一回,说如果这次回学校遇见早川,不管发生什么,也要帮她澄清一下。毕竟是当事人,有点表态也是好的。他想说什么,又没什么可说,只能点点头,把草莓牛奶罐扔进垃圾桶。
  后来,幸村做的事情,他也看到了。一段完整的视频,镜头晃动,颇有讽刺意味——其中甚至包括幸村让陌生男同学不要乱拍的段落。现场像小型发布会,有人问,为什么你们这么暧昧,她却转头和仁王在一起了?幸村说,首先,你得定义暧昧,其次,处理自己的感情不需要经过大家统一,最后,难道这个问题不该问仁王吗?
  而早川则看着镜头的方向,问,我和谁谈恋爱,和你们有什么关系?你情我愿的事情,由得你们瞎说?
  她心中应该积蓄了许多不满吧?也是在那天晚上,幸村说起修学旅行时自己和早川的争执,说他难得带相机出门,完完全全是好心。仁王说,部长要是真有那么好心,为什么不给我们拍?找人家小姑娘算什么意思?
  幸村被他碰了一句,假装没听见,又说,可是早川觉得我不和她商量就按快门,是很傲慢的事情。
  仁王心想,是啊,她也觉得我不和她商量就瞒下排球部的新闻,非常不负责任。
  幸村又说,她可厉害了,把我骂得毫无反驳余地。说我就会掉书袋,说我玩得很开心,说我拿个小本子在做植物生长观察,还我说根本不在意身边的人,就像断头皇后似的,穷人吃不起面包,我问,那他们怎么不吃蛋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