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规定冷战中的情侣不能接吻,也没人规定接吻之后不能继续冷战。就算有,规则也是用来跨越的。因此,从u-17乘公交下山,一路上,早川仍然没理他。
  她当然看得出仁王有话要说。无论如何,自己大老远的跑来找他,就算是那种成功率极低的娃娃机,硬币投进去,还能听个响,更何况,仁王并不是。他完全没打算藏着,笑容挂在嘴角,一路晃晃悠悠,见到什么都要点评几句,说不够似的。早川看到那笑容就想翻白眼,于是干脆拉下兜帽,不看了。
  回程那一觉睡得真沉。也许是因为有人陪着,不用担心坐过站。也许终点站本身无所谓坐过,安心的只是“有人陪着”这件事本身。无论如何,往深了想,面子上都有点挂不住,于是她便不再想。
  早川明羽十七岁这年学到的最大秘籍在于不要多想。她曾经费尽力气把自己从一个天真的小太妹变成心思深沉的优等生,现在,尤其某些时刻,面对某些心思更为深沉曲折的人——比如仁王或者幸村,她又要把自己变回去。这个认知无疑让人感到挫败,而更让人挫败的,则是他俩无法入住酒店这件事情。该死的十七岁。
  她是真的想去love hotel睡觉。可惜天不遂人愿,love hotel本身不是给人睡觉的——它甚至不如商场休息区的按摩椅。狭窄的浴室雾气蒸腾,水珠滚落,镜子里映出她的脸,鼓鼓的腮帮子,像是多肉多汁的小笼包。她不耐烦地叼着牙刷柄,从辛辣的薄荷味中尝出了一丝牙龈出血的酸涩。酒店的牙具好差劲。我为什么要刷牙。
  倒在枕头里的时候她才发现仁王也刷了牙。薄荷气息从舌尖直冲脑门,他的虎牙底下还有没化开的牙膏,像是舔在芥末上。酒店的棉被那么轻,轻得仿佛没有重量,泪眼模糊之间,绵延为白色的云海,她从云端坠落下去。
  仁王看着她,说,我很想你。终于等来了这句话,一句应景的话,可早川心中到底是不忿的。
  所以她问,为什么不早说?面对他的试探,又问,我为什么要想你?
  她的确不想他。非要说的话,只是想看他的失态,想看他肉眼可见的紧张,想看他对着满床头柜瓶瓶罐罐寻找无线网密码的尴尬,想看他被吹成爆炸头的敢怒不敢言,想看他微微发烫的耳根和僵直了的脊背。总之,早川告诉自己,我是想看仁王雅治投降的。
  只是事情发展到最后超出了她的掌控。都有点儿像调情了。我没办法,但是会伤心。这说的是什么话啊,早川长这么大,都没向人撒过这样的娇,也不知道该如何对付这样的撒娇。她也没办法,只好把他又拽下来,拽到和自己一般高,双双倒进被子里,拿自己的额头去靠他的额头。
  到底是着了love hotel的道儿。早川的懊恼中间夹杂着一丝惘惘的快乐,不知道等下如何收场,又因为不知道如何收场,这短暂的快乐才愈发显得珍奇。才十七岁,一颗心跳得十分笃定,能做什么?什么都不能做啊!
  像是租书屋里借来的漫画,总是要还的,但在归还之前,想怎么读都随她。仁王也随她折腾。交往这么久,好歹有基本信任,她不说同意,他是不会越界的。更何况,眼下,他比自己还紧张,额角布着密密的汗,浸湿刚才吹干的头发,两缕贴在皮肤上,像是没涂开的白色颜料。真好玩,早川暗叹,手指穿过散落的辫子,伸进温热的发根,轻轻揉着仁王的后脑勺。
  “不理我,”她贴着他的侧脸,去咬他的耳垂,“那这样呢?”
  意料之中情理之外的收场终于来了——套用国文老师的讲义,一个欧亨利式的结尾。谢谢欧亨利,谢谢隔壁大哥,穿上外套去隔壁敲门的时候,早川又尴尬,又庆幸。我们得睡觉,动静太响,睡不着。这理由很正当,隔壁大哥似乎也接受了,只是眼神还稍稍有些不服气。
  别看我。她心想,是仁王不行。哦,不能说他不行,反正我也没试过。
  她盖好被子的时候,仁王看起来还有点迷茫。那种饭吃到一半去了个洗手间回来盘子被人收掉的表情看得她有点好笑,正想催他睡觉,他却兀自站起身,去卫生间洗了个澡。
  水声,哗哗的水声。打着旋流入下水道。早川闭上眼睛,黑暗也在打着旋,越转越慢,越转越慢。她知道立刻入睡是最好的,一觉醒来,刚才的事情就像没发生过,大太阳底下,所有暧昧、缱绻心思,都会消散无形。
  可是越想越睡不着。越想,仁王的脸庞越在眼前晃动。旋转的黑暗是榨汁机,把他的眉宇、鼻梁、嘴角小痣打散,再汩汩流进她心里,早川翻了个身,舌尖是躲不开的薄荷气息,几乎有些食髓知味的意思在了。
  偏偏仁王还洗好了澡,在她身边躺下了。体温沿着床垫流过来,反倒把房间里的空气衬得更冷了一些。早川打了个寒战,好像一台过热的机器,停住了,冷却了,后知后觉,开始冒汗。那汗是水蒸气,结在机器外壳上,薄薄的一层。
  她忍不住去想如果——如果没有隔壁的打扰,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总归是前进的,进到无可进处,才会停下。那么无可进处,又会怎样?倘若天空是锥形的,两只升到顶点的气球,会发生什么?会爆炸吗?仁王躺在边上,静悄悄的,不存在一般。可他的呼吸和动作,却被这房间这床垫放得无限大。传到她这儿,像是照过哈哈镜,全都变了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