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
  “我感觉到了。”
  “你也没法证明自己的感觉是正确的。”
  “说起来我从没见过幸村君翻白眼——”早川正说着没营养的废话,电梯门忽然滑开。一张熟悉的面孔施施然走进来,对着僵在原地的两人举起手机。屏幕正中,是加粗的新闻标题和水族馆照片,水母缓缓绽开的粉红色裙边,如同重磅炸弹投在体育频道,腾升而起的硝烟。
  幸村心想,媒体界的朋友,干活速度真快啊。难怪早川度假还加班呢。
  “被拍到了哦。”聪明的相亲对象朝他笑笑,目光已不见初次见面同桌吃饭时的乖巧,然后她把脸转向早川,眼尾飞入鬓角,竟生出几分同声相应的亲昵。
  “为了让我知难而退,找自己高中同学扮演情侣就算了。可是当着这么多摄像头,贸然亲吻和自己没有实质关系的女性,是不是太轻率了呢?”
  *
  “这件事情告诉我们,做人应该真诚。”电梯门在身后缓缓关上,早川扭头看着他,目光之中满是谴责,“她要是有心,肯定会去查的。立海bbs上那些帖子又不是摆设,翻翻就知道我俩大概率没关系。”
  女人的共情心一旦被唤醒,就会迅速结成姐妹联盟。谴责瞬间变成揶揄:“你是不是高估了自己的魅力?可能她对你就那么一点兴趣,也不多,说开就好了嘛,你非要‘婉拒’,搞成这样,之后见面,想不尴尬都难了……”
  “是我不对。”幸村失笑,“明明是为了糊弄她,才假装情侣。”
  “结果自己栽进去了。”早川看着他,怪模怪样地拖长节拍,“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事情,幸村君似乎也不是第一次干……”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这双手已经不再年轻了。五个指甲圆润饱满,指腹厚厚一层茧,是常年握拍的证明。
  弄巧成拙,他想,然而回到原点来看,他的邀约未必没有私心。就像多年以来,早川眼眸中的机锋,曾如此让他动容。
  他们站在狭窄的走廊里面面相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仿佛电影片尾总结命运的旁白,不经意间形成喜剧效果。满地狼藉中,幸村笑得嘴角酸胀,感觉自己好像搞笑电影里忙活一场最终什么都没捞到的小角色,失业水管工,倒霉上班族。他靠着墙壁,肩膀无声耸动,半天才停下,对早川说:“抱歉。”
  短短一天他竟然对她道了两回歉,放在学生时代,是想也不敢想。然而这两次道歉又完全不同,他觉得自己分明有许多话想说,然而短促的音节好像玻璃珠,扔到地上,来不及捡,便滚远了。
  早川沉浸于假装情侣为何会被识破的推理分析中,迟迟没有反应过来,还问他:“为什么要道歉?”
  “为刚才水族馆里的事情。”幸村低声道,“我猜你不喜欢这种接触。只是没有和我生气而已。”
  其实也不只这一件,他顿了顿,正要继续,却见早川飞快地横他一眼:“是啊,我对你太客气了。”
  呃,幸村心想,也没有吧。刚才她花五分钟时间科普了一番广岛烧和大阪烧的区别,中途被老板打岔纠正多次,磕磕碰碰说完,问他要不要。幸村惜字如金,只是摇头。早川凶他,这种时候你耍什么酷?说句话会死吗?幸村哑然,张了张嘴,想说你好可爱,然而老板剃着光头,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探照灯一样打过来,硬生生叫他把话咽回去。
  这一恍神,被压下去的吻便再度浮现。水母绯红的裙摆在早川身后绽开,短暂的怔忡后,她居然迅速进入角色,主动环住了他的脖颈。手心冰凉,仿佛落入衣襟的雪花,在体温的烘烤下一点点融化。流水落花春去也,现在他已明白,昨晚梦中的钝痛,就是伤心。
  然而早川没有给他伤怀的机会。这次她伸出手,轻轻抓住他的领子,把他拽到和自己一般高,目光在他眉间逡巡片刻,然后迎了上来。那睫毛一根根历历可数,仿佛表盘细长的指针,在停摆多年后,又开始转动。
  “才体验了半分钟,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
  *
  早川心想,幸村吻技很好,就是脑子不太灵光。亲都亲了——都亲了两回了,他居然还要问她:“这也是假的吗?”
  那声音带点沙哑,像电视剧配音,好听归好听,但也让人生气。她几度失语,抬眼望他,分明含情脉脉的一瞥,却好像在翻白眼:“假如这是真的呢?”
  幸村说,啊,这就是这个表情,标准的早川表情。
  不满意吗?她拎起粉红豹的胳膊就要开门,以后有的看呢。
  他们一道回东京。早川把车送去维修,导购抱着宣传单劝她升级服务,她表面点头,实则一概不理,抓了把果盘里的咖啡糖,走出厂房,幸村就在外头等她。早川让他摊开掌心,他问,怎么了?她不语,只管把糖塞进去。谁料他拿了糖仍嫌不够,还要来牵她的手。
  早川轻轻摩挲着他的指甲,问,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幸村说,我还没回来一周呢,怎么就盼着我走?
  “正经点好吧,”她捏了捏他的手腕,“你不是回来养伤的吗?秋天的比赛还打吗?”
  “现在还是初春,不着急吧。偶尔休息一下也是可以的。”
  正值饭点,街上人不多,汹涌着车行如洪流,在他们身旁缓缓淌过。时针过六点,满街路灯骤亮,一瞬间自头顶洒下,温柔地落到脚尖。定睛看,灰白的雪花正在宽阔的灯光中柔和的飞舞,原来是他们为东京带来了雪意和晚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