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哪是人住的地方,分明连地牢都不如。
  抖开那湿冷被褥之际,她一脚踩进冰水里,想要解靴查看足下伤势时,腕间一痛,借了微弱月色,触目似瞧见一圈淤痕。
  “只会倚仗父祖的废物……”
  “连赵王的印鉴是假都瞧不出。”
  她忽然眉睫颤动,低呜了两下强自压下后,一颗心被浓重疑虑攫住。
  微光不足以照亮书信,她抱膝缩靠在山壁上,拥了那肮脏湿冷被褥,默然无声得就那么假寐。
  身上每一寸都在发冷,尤其是方才踩破水坑的右脚,原本磨烂的足底此刻被冰水泡了,生冷胀痛到麻木。
  月儿西沉,赵姝将经年往事逡巡了一遭,身子已然没了知觉。
  抬手触到眉心易容膏皮下藏着的溃烂时,她脑中千万念倾退,头一回想,倘若当时依照父王说的,留那二十万人耗死在平城,她如今是不是就能躺在温暖萱软的床榻上呢。
  一夜昏沉,第二日斜阳渐明,赵姝就被震耳欲聋的劈凿声吵醒了,她僵着身子立起,才行的两步,突觉肺里作痒,便知道自己怕是不好。
  栅栏上的铜锁不知何时解了,她一路咳着朝外头缓缓行去。
  才走出去数丈,她回头迎着耀目日阳,便看见几十人在山坳旁挥锤凿石。
  是那些跟着获罪入质的将士!廉羽也在里头。
  数九寒天,这些人却无一不是满头热汗。
  见了赵姝,皆是抱拳惊异,即便是身处如此境地,依旧语意恭敬。
  属吏挥着鞭子前来驱赶,遇着廉羽时,却只是骂骂咧咧地离开,似有顾忌。
  廉羽见了她的模样,本就背负灭族之痛的青年愈发眉头紧皱。他两个也算自小认识,廉氏世代手握赵国兵权,因此,他是那些贵族子弟中,少有的敢同赵姝对着干的。
  他眉目生的颇冷,时常便是阴鸷桀骜眼高于顶的样子,若非廉家与周室的姻亲牵绊,赵姝实在是不喜欢这种人。
  然而从前不喜的,如今异国受难,廉羽的阴鸷桀骜反倒成了护盾一般,让她觉着心安怀恋。
  午时休整,廉羽将几处通铺的被褥理了理,腾出了两床送到了她那处岩洞。
  待他将干硬到硌牙的馍子吃完,听的咳音愈大,廉羽豁得起身:“我去给你请医官。”
  赵姝一下扯住他衣袖,清秀的一张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冷意:“你日日跟着老将军,可有见过吾王印鉴?”
  她将赵王亲手交给自己的书帕摊开,咳喘着递到他眼前。
  廉羽沉默半晌,只是看了一眼,便俯身直视道:“诸侯印鉴皆有暗纹辨伪,赵戬的印鉴暗纹在右上,这一方直接省去了暗纹,只要见过真正诸侯印鉴之人,都不需细看便能窥破。”
  赵姝浅浅嗯了记,垂目凝望那方书帕上她父王的笔势,心中暗涌奔腾。
  这是赵王向秦王允诺献城二座的密信,信上写着要在半年后将她换回。
  倘若印鉴作伪,且是秦王一眼便能看穿的作伪,那这书帕的意图……
  “公子……叔父在临终前让我告诉你,继后与大王在去岁……得子。”
  廉羽知道的很多,除了赵姝的身份外,许多事他这个局外人都看得更清楚些。
  原本是廉老将军嘱他,公子殊一派赤忱稚气,万事有廉家同宗周筹谋,告诉她或许反倒坏事。
  而今局面,廉羽也顾不得时宜,虽然残忍,他却想着,这人也该清醒了。
  ……
  然而廉羽未曾料到的是,也是风华正茂好端端的一个少年郎,即便是骄纵着锦衣玉食里堆出来的,那身子骨却竟会弱成那样。
  从那日后,赵姝就没能再起身。
  先是那凶恶属吏主动送了个炭盆,而后第三日上,病愈的戚英被人送了回来,倒是身上还带着几包祛寒治病的方剂。
  可就是烘着炭盆,又得戚英悉心照顾了两日,赵姝的病反倒愈发重了,咳嗽才好了一些,又害起了高热来。
  一直到第五日午膳过了,她才幽幽醒转,睁开眼便对上戚英一张熬得煞白的圆脸。
  戚英见她醒了,当场就失声大哭起来,小姑娘一急,话便愈发说不完整了,她索性就埋首去赵姝项间哭,抬起满是血丝的泪眼,冰凉手指小心细致地替赵姝抚平面上乱发。
  “英英,你不烧了?”赵姝摸了摸光洁无着的脸,还有些疑惑地看她。
  “脸破了,无人来……”戚英正磕磕绊绊地解释为她卸了易容膏,此处无人会来扰时,一阵急促脚步声便由远及近地奔了过来。
  赵姝立刻侧了些身去阴影里,便听那人急道:“廉……廉小将军被扣了,要被打七十军棍呢!”
  戚英一听,当下急得无可如何。
  等赵姝安抚下戚英,匆忙易了容再急急赶至山坳空地时,但见冰天雪地里,廉羽已被脱了上衣,吊在高台刑柱上,打得脊背一片淋漓鲜血。
  当听的执棍甲士口呼“十二”,她便晓得这是要人命的打法,撑着一口气上前扶在刑架旁。
  她并未开口,那甲士就停了动作。
  “想不到名动邯郸的赵太子,竟如此年少。”
  一道颇有些粗嘎的嗓音响起,赵姝蓦然抬头,只见一人穿锁子铜甲佩重剑,身形魁梧面貌粗犷,一双虎目倒是威严里泛着精光。
  “是公子翼先辱我廉氏无辜族人!”廉羽赤红着双目喊出的话,叫她一下子明白过来,面前这人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