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一袭浅粉坠金的襦裙勾勒出一段纤薄流畅的线条,色泽虽魅不俗,腰肢叫一截宽宽的藕合束封拢作一捻,便显得似二掌就能围住。顺着腰肢往上,却是一片平坦,只要不是瞎子,便都能瞧出这是个少年郎。
  男子着女装的,嬴无疾曾在芈融处见过,大抵是些十一二岁的美貌男童,可即便美貌,好好的儿郎扮作女孩儿,细看时,总是逃不脱怪异俗媚。
  可如今这位竟分毫没有。
  压得凌乱的少女双髻,愈发衬出那张面容的灵气俏丽。芙颊杏眸,竟连男女的边界都似不再重要。
  他又想起了三年前的初遇,自己匐在尘埃泥沼中,仰头看见这人,似九天上坠落的仙童。
  “你干什么!”不加掩饰的厌恶斥声,终是唤回了他的神智。
  他方才竟欲伸手触她。
  只是这么一声斥,嬴无疾当即回神皱眉,他略一偏身避开塌上风光,从小几上举了尊就饮。
  又随手取了块糕饼,两口嚼了后,他拍拍掌中碎屑嘲弄道:“看来你同融弟相谈甚欢,倒是本君搅扰了,这就下去将他叫回。”
  一听这话,赵姝当即屈侧着身子要坐起:“别去……”却到底饮了些酒又受了惊,侧转胳膊时,一下脱力又跌了回去。
  她这一夕委实过的辛苦艰巨,此刻不慎脱力跌在塌上,只瞧着塌前那如璋如圭般宽厚的背影,难堪中倒生出些自个儿都不愿承认的微末信赖。
  她哽着嗓子,泄气地直接令道:“腕子被那厮绑得好疼,你先替我解开。”
  也是她擅骑射武艺的美名远播,方才芈融怕她反抗,遂下了死手去捆,就是这么会儿功夫,便已觉着两腕阻塞肿痛,火辣辣得直似要被勒断一般。
  她是没甚武艺,只擅医理,她清楚这么个绑法,两条胳膊或许挨不过一个时辰就要废了,这才开口要求。
  原以为会受些刁难拖延,然而她的话才说完,臂间就被人一拉,还未坐稳,腕上一松,布条就被解了下来。
  正欲致谢,嬴无疾便起身离塌,他径自往多宝隔架边行去,丢来句:“连斟酒倒茶都能出事,小公子如此无用,倒是我高估了。”
  他曲裾博带,身姿翩然,出口的话却照旧是森冷不屑,直要将人贬进泥地里。
  赵姝当即就红着眼眶唰得立起,那一句谢自是吞了回去。
  她今日原本就被廉羽的话掏空了一切希望,此刻再听这话,便像是被人拿住把柄,在往伤处撒盐般得痛。
  尤其是这话从嬴无疾嘴里说出,这样一个曾仰她鼻息存活的人,尊卑颠倒,所有的屈辱都似不及这人一句话,能叫她真真切切地体悟到眼下境况。
  她空芒无定了一整日的魂魄,似是突然从云雾里又落回了肉身里,可落回的那一瞬,那种丧国无恃的痛,也一并真实得回来了。
  残酷且无力,赵姝张口想要回敬,可一想到连宗周都不要她了,那股子气像被抽空了般。
  她缓步走到酒尊旁,两手提起羊角弯柄,试着朝一只爵内注酒。青铜酒尊铸成金羊跃蹄的造型,近一臂高,一钧重,酒液晃着散出,她低声道:“从前倒不晓得,原来作侍酒的小仆,也不是件容易事。”
  那张脸上映着五彩灯火,却只叫人觉着黯淡到了无生气。
  一只手托过金羊酒尊,稳稳放了,她被按回到塌上坐下,腕间清凉传来时,她本能得就要朝后缩,可胳膊被制住,腕间痛楚亦渐渐淡去,她方仰头瞠目惊愕地去看他。
  但见嬴无疾低眉敛目,正捏着个小瓷瓶,绕着她腕上磨伤的地方,细细撒着药粉。他剑眉英挺墨黑,一张脸若堆山砌玉般的精致俊美。
  觉出她在瞧自己,他唇角上扬,又是一句带了些痞气的嘲弄:“世间人本就不易,这五浊恶世,倒是委屈了小公子这样的天上人。”
  身侧人没有回应,他笑着抬眉,一双眼若山泉泠泠,却在瞧见对方神色时,那点带了恶意的笑顷刻凝结消散,茫然之色在他碧色眼底一晃而过。
  明明是想好了要慢慢催折,然而一见那杏眸中的雾气,他便觉着胸口发闷。
  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好比记恨与怀恋并生,南辕北辙地在心口拉扯。
  其实那日城楼上,他指节扣住机括,沿着弩箭指向瞧见这人时,这复杂情绪便生了出来。
  先前只顾着回望过去,到今日饮了杯薄酒,灯下细观玉人,他才不得不承认,对这人的愤懑记恨尤在,然见她落魄,一股子闷痛不快不可遏制地生起。
  已经到了无法忽略的地步。
  再一次避开她的视线,嬴无疾心头烦躁,倒像是厌恶痛恨自个儿更多些。
  “本君这一日都未吃好。”他语意平和下来,拉过两叠糕饼汤羹,侧对着她径自吃喝起来。
  公子嘉同一位庶兄都来问他要同一片封地,他正头疼此事,祖父那儿也还未定论,是以嬴无疾今夜本就不打算回府了。
  三两口吃完了一盏芙蓉羹,觉出身侧人局促,他一面思量国事,倒是好意又提醒:“融弟好搜罗名厨,尤其是羹汤点心做的好,同他这儿的吃食比起,王孙府里的便只算裹腹粗食了,你也一同吃些。”
  方才进来时,他就留意到,侍从撤走的旧菜都是满的,想来这二人皆未如何吃过。